《妹方》是一部神奇的书,它归为虚构类小说,简介里写到本书“以当代语言学家沈昭平的家族为中心,讲述了从晚清、民国、新中国建立及改革开放至今一百多年,沈昭平的外曾祖父夏玉书、外祖母夏光妹、母亲程兰玉和沈昭平四代人的命运变迁”。仅从这样的简介看,我对于本书的期望就是一部家族史+地方志,小人物故事的背后有着波澜壮阔的历史大背景,同类型的小说在市面上并不少见,其中部分还是非完全虚构的纪实类文学。
怀着这样的期望,我开始读《妹方》。小说有七卷,每卷围绕一个人物,而在卷与卷之间,作者除了补遗以外,还会加入关于人物命运,关于历史与现实的哲学探讨,而且书中多个人物的生活态度本身就大有智慧。看似是纪录片性质的小说,实则饱含哲思。贯穿全书的是千年农业文明传统下遵循天道、回归自然和本心的生活方式,和后现代工业文明熏陶下消费主义、急功近利的生活态度之间的矛盾,作者显然推崇前者。
天道与本心,采自陆九渊、王阳明的心学。如今常有人说“国人没有信仰”,其实是错误的。在中国古代几千年的历史中,许多人或许没有特定的宗教信仰,但却笃信天,“老天爷”、“玉皇大帝”都反映了古人对天的敬畏。这样的非宗教信仰一路传承下来,的确难以撼摇。科学发展至今,许多人虽不再有无知带来的恐惧,但信天的传统并没有完全改变。“你可以顺性而为,可以多神为用,可以在人道中诗意地栖居,可以断离宗教的联盟,但你断离不开与心的联结,那圣灵可以充满的地方。这才是个体解放,自由进出的依据。而这个依据哲学家并没有给出,却是一个叫王阳明的读书人给出的。他的名字的意思是光明,此心光明。他的到来,见证上帝应允人道,而人道不是旁道,并不能出离天道。在天道中,人生并不虚度,否则全部人生尽皆悲剧,毫无意义。”
关于天道,作者还举了个法治的例子。“何时才能法治?法的精神何时才能深入人心?如果你找不到立法的依据,无论民主立法还是专制立法,恐怕中国人永远不准备接受法治;如果你顺应了千古的法则,以天矩订人规,那么,人人都会自觉接受法治。进步也好,退步也好,并不是我们真正关心的。我们真正关心的,是天矩与人规的顺理成章,是天人合一的坦然。”且不说以上关于用天道来推进法治的做法是否切实可行,作者也无意给出实际的操作方案,但社会本就由个体构成,从接受了数千年天人合一思想熏陶的人心传统出发,探求所谓法治、亦或民主、平等的现代社会的建立之道的思路,或许是被许多纸上谈兵的政治理论家忽略的可取之道。事实上,作者对如今社会的许多困境和迷失,都抱以回归过去传统的态度,“我们或者真的需要革命,只是革命的去向,并不是别处,而是故乡。”
解决社会问题也许可以从天道出发,那么每个个体又要如何到达本心呢?作者认为,“老人完成了劳作而渐离社会,小孩没有长成也在社会之外。人生不为世情束缚的两端,实际上最为靠近本心天意。”妹方的精神里就有对本心的坚持。以夏光妹为例,从大豪绅的女儿,到小业主的女人,再到退休工人的遗孀,她的生活轨迹从后大,到上镜,到汤溪城,再到上海,“月光一路铺过来,照彻她活过的每一处场景。她的心是光亮的,并没有辜负光妹这个名字”。
万年的妹方,夏玉书从不曾离开,齐叔公离开了又回来终老,夏光妹、程兰玉带着妹方的精神离开了再也没有回来,沈昭平和他的日本太太行江又一心想从城市回到妹方,回归过去的信仰。讽刺而又必然的是,昭平和行江并没有在21世纪的妹方看到过去的影子,君奕疯狂逐利的生活态度让行江震惊,昭平和行江怀揣着寻根和返古的心回到妹方,却注定要带着失望的心离开,他们最终还是返回了名古屋,而且是带着行江在妹方一路搜集的旧物,他们要到名古屋搭建属于自己的妹方。以这样的结尾,借观察者武晓玮之口,作者最后道出:“人以他的故乡为舟,驶抵心的归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