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ilestone

不往东京跑的日子里,在筑波村能做的事情不多,距离最近的健身房也有5.3公里之遥,而我们现在还没有买车,公交过去要40分钟,所以这几天最简单的运动只能是在家附近的大公园跑步。但即使早就和小六说好要一起跑步,前两次仍然是一起出发后没多久就拉开了距离,并且我跑了不到500米就大喘气然后停下来了,走几步再跑几步,跑跑停停,就和以前每一次试图长跑一样,令人失望地符合预期。

这样有过两次以后,我突然想要挑战一下,于是去网上查了关于慢跑时如何调整呼吸的帖子(是的以前认定自己就是耐力不行,所以从来没有查过),「腹式呼吸、三步一吸、三步一呼」之类的经验帖看得我似懂非懂,抱着「大概率会失望但还是可以再试一次」的心情,今天一开跑就用很慢的速度,心率一直没有超过160(前两次没跑多久就170+了)但时刻关注着自己鼻吸口呼的节奏,就这样,从中学开始800米从来没有及格过、甚至从来没有从头到尾跑完的我,今天在没有听音乐、没有听播客、甚至没有好好看晚霞的专注下,只是靠调整呼吸,竟然就真的不停地跑、不停地跑,跑到了5公里。

5公里并不是今天给自己设定的目标,本来我觉得能不停地跑1公里就很开心了,如果能到3公里也许就可以感受到网上说的「3公里后全是奖励」的境界,但真的跑到3公里时,我并没有多么强烈的生理快感,只是没觉得累,于是就继续跑,直到快要5公里时,膝盖开始有些沉重,所以我就让自己在5.1公里左右停了下来开始走路。

在跑者看来是很渣的心率和配速,但于我自己而言,是从来没有想象过、甚至无法确信自己能否复制的突破。

离开上海前的最后一个周末,也是最后一天我一个人呆着的时候。偏偏又是阴天。

在新的国家,结婚、备孕、上课、远程工作的同时试图找新的工作,以后我的生活只会越来越复杂,生活中的人也只会越来越多,完全属于个人的空间会越来越小,而这些都是我自己选择的。在31岁的末尾,绝非不焦虑不害怕,我的灾难性思维已经开始作祟了。

真想像王小利一样,无条件地相信自己、认可自己、爱自己啊。

外婆走了

8月3日晚上,妈妈接到阿姨电话,说外婆肺部感染,高烧不退,可能要挺不过去了。当晚我和妈妈打车去了外婆所在的护理院,在车上妈妈一直望着窗外,我握住了妈妈的手。我们到达的时候,只有舅舅在。高烧导致外婆一直在浑身抽搐,嘴巴张着,大口呼吸,时不时发出很粗的喘气声。舅舅说这是肺里有脓,无法化痰。为了帮她物理降温,除了纸尿裤以外,她的衣服都已脱去。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她的裸体。肚子鼓胀,手臂和腿都已经肌肉萎缩,变得很细很细。她需要时不时地被翻身,每次翻身的时候,舅舅抱着她的身体,就像抱着一个没有自主支撑能力的婴儿。后来,我们让护工来给她做了雾化,期盼着她会舒服一些。确实,等她把一小瓶液体吸入后,似乎喘气声没那么大了,但体温还是没有降下来。舅舅对妈妈说,这次如果能挺过去,真是奇迹,但估计不行。直到我和妈妈离开前,她还是38度多的体温,但抽搐的频率似乎没那么高了,“也许还有救”。

第二天是礼拜一,我从妈妈家出发去上班,一天都没有接到不好的消息,礼拜二也没有什么消息,既没有“不行了”也没有“烧退了”。那就是一直在发烧。直到礼拜三下午,妈妈突然来信说“外婆心跳没有了,估计是不行了”。陆家嘴永远堵车,那天滴滴车来得尤其慢,等我赶到的时候,看到的已经被寿衣包裹的外婆。我转过身去找妈妈的怀抱,反倒要妈妈来安慰我。

外婆断气的那刻,阿姨和舅妈在床边,舅舅离开没多久,舅妈说“换个班,让他回去休息一会儿”。外婆的死亡证明上,去世时间是2025年8月6日15:45。阿姨说实际应该是15:43,只是签字医生赶过来花了2分钟时间。

没有来得及流很多眼泪,紧接着,就是一阵混乱。

原来人离世之后有那么多事要做。

当天我参与的事包括:一起把外婆的遗体送到殡仪馆、回老屋收拾外婆的遗物、打扫出一间能用作灵堂的房间。

第二天我能做的事不多,且本来安排了早上补牙,所以我只在晚上的“预告晚饭”上见到了一些我认识的和不认识的亲戚。晚饭结束后回到老屋,灵堂已经摆好,我烧了柱香、磕了几个头,就继续帮着收拾遗物。衣服全部收拾好以后,在老屋的外面(已经是一片长满杂草的荒地),稻草上已摆好“穿”着衣服的人形,我们往上撒锡箔折成的元宝,然后点火。话事人(一个我们都不认识但据说“这方面”很权威的人)说,“现在你们哭一哭,叫一叫老人”,然后就是一阵浓烟和一股热浪,眼睛几乎睁不开了。这个仪式结束后,当晚回到家,我发现月经来了。

于是第三天,月经第二天浑身难受的我穿着长袖黑衬衣和长裤,在这酷暑之日,从早上5点起床忙到了21点到家。据说现在不“做”头七、二七、…七七再到百日的仪式了,这些全部都在一天之内“做”完。所以,当天以11点在殡仪馆的遗体告别会为分割点,11点以前一直在老屋,由七八个道士一边吹(唢呐)拉(二胡)敲(铜钹),一边对着我们念一些除了人名以外我完全听不懂的词,我们跟着道士唱词的声调鞠躬磕头。

等我到达殡仪馆时,已经热得头昏脑胀,但一下就被殡仪馆里的冷气吹得哆嗦起来,赶紧把衬衫扣子全部系上,卷起的衣袖也放下。快到11点的时候,我们被叫上前,等待一扇门被打开,外婆的遗体被推出来,放入一圈鲜花中间。主持人开始说话,先由XX党委代表致辞,介绍外婆的一生,再由舅舅发言。舅舅的发言稿提前给我们看过,他没有用殡仪馆提供的标准模板,而是自己手写了一份,显然是匆忙写就,有些涂改,导致他念的时候磕磕巴巴的,但还是比标准模板可亲很多。而XX党委代表口中的外婆,则是一个我从来不认识的人:1934年出生,1950年开始干革命,1953年入党,历任XX大队党支部书记、XX乡党委书记、XX厂党支部书记,负责过所谓“天下第一难”的计划生育工作,曾获评上海市劳动模范,1990年退休。致辞的这位XX党委代表,当年就是外婆推荐上岗的。而我熟悉的,只是一个祖母,穿插着一些妈妈口述中的母亲的样子。

致辞完毕,大家开始绕着鲜花中间的外婆转圈,瞻仰遗容。再次看到外婆时,我才真的感觉悲从中来。但即使我们走得再慢,三圈的时间也很快过去,我们被要求三鞠躬,然后外婆的遗体又被推出,工作人员把棺木的盖子抬进来,男性亲属被要求敲钉子,女性亲属被要求给棺木盖上红布,又进来了六个黑衣男人,负责抬起棺木。我们目送着他们离开大厅。

这套流程走完,我们也离开了大厅,等待“接骨灰”。也就是说,当我们在炎热的室外一边和许久没见的亲戚聊天一边等待时,外婆的遗体正在被火烧。等待叫号“接骨灰”的一小时里,一批又一批披麻戴孝的人来到殡仪馆,我至少看到了四张遗像和两个骨灰盒。带我们这车人来到殡仪馆的司机师傅说,最近几天去世的人尤其多,大概是天热,老人不好过。

外婆的号被叫到时,我只有一种和平时排队等叫号一样“终于等到了”的感觉,直到舅舅捧着骨灰盒走出来,我才意识到,外婆已经化成了灰,且大部分灰被统一处理,留给我们的只有小小的盒子里的这部分。

我们再次回到老屋,老屋门前有一段路,车子无法驶入。道士吹拉着乐器来迎,我们手里拿着香,对着外婆的骨灰盒说“我们回家啦回家啦”,就这样把外婆请回了老屋。但我们没有直接进门,而是来到老屋北边的河岸上。这里已经摆好了外婆的遗物,包括放得满满当当的外婆的衣柜、摆着睡衣的床(这一点也有讲究,不能有短袖和短裤,必须是长袖长裤)。除了这些“真”遗物以外,还有纸做的房子、空调、冰箱、“天堂”牌燃气灶和调味品(就是贴上了燃气灶和调味品的照片的纸盒子)。这些东西的周围都是刚才带到殡仪馆的花篮和花圈。再次把锡箔元宝往上撒,大家围绕着它们转三圈,三鞠躬后,点了火。比前一天晚上更大的浓烟和热浪。

紧接着,道士们又开始忙活了。“头七”的仪式开始了,我听着震耳欲聋的敲钹声,继续在道士们的唱词里辨认我能听懂的部分(依然只有人名)。大概半小时后,道士跟我们说“现在你们可以走了,一会儿再过来”。等再叫到我们时,已经是“五七”了,从道具来看,“五七”是大阵仗。依然是唱啊唱,我们继续跟着唱词鞠躬。

“七七”做完时,大概是下午两点多。我们带着外婆的骨灰盒,一位道士和我们一起,离开老屋,前往墓地,准备下葬。57区19排第2个,和外公在一起。外公去世时还没有这个公墓,十几年前把外公的骨灰盒迁到这里时,为外婆也留好了位子。据说现在这里的价格已经是当年的十多倍,面积却越来越小,从单价来说这里比翠湖天地和汤臣一品还要贵。等了没多久,墓地的工作人员带着工具来了,铲开、放入、合上,迅速完成。同来的道士开始唱词,我们继续跟着鞠躬,只不过墓碑与墓碑之间的间距没那么大,无法让同去的我们分几排站好,大家都是散开的,但面向外公和外婆的墓碑。

离开公墓,再次回到老屋,又先后做了“烧船桥”和“百日”两个仪式。依然是震耳欲聋和唱词鞠躬,“烧船桥”多了一个“一人用绳子拉着船,其他人拉着绳子,一起绕圈”的流程。我还是只能听懂唱词中的人名,后来妈妈说她还听懂了“来世投胎到富贵人家”一句,这句话唱完,道士就开始唱天涯歌女的调调了……

“百日”结束,已近五点,终于到了最轻松的吃饭环节。和许久没见的亲戚吃饭聊天,结束后回到老屋简单收拾,再回到家里,时针已指向九点。洗澡前,我问妈妈,这就结束了?妈妈说,是啊,流程全部结束了。

这一个接一个的流程,似乎是要把在世之人的时间填满。除了在殡仪馆瞻仰遗容的那几分钟,我们没有一点用来感到悲伤和难过的空档时间。真正的悼念,只会发生在日常,在我们看到老照片时,在我眼前浮现外婆拄着拐杖笑着目送我的画面时,在我看到家里的地板就想起以前住在我家的外婆在太热的夏天会脱去拖鞋,把脚放在地板上的时候,也在我翻出手机里最后一段拍摄外婆的视频的时候。2025年1月30日13点42分的视频里,已经卧床许久意识模糊的外婆,听到我手机里播放的《东方红》歌曲、妈妈在旁拍手唱,她会跟着手动脚动,虽然没有持续多久,但却是这几年里我很少见到的她对外部刺激有反应的样子。

我最后悔的,是2010年要去北京上大学时,外婆说想送我一起去,我当时觉得要等我在北京一切都安顿好、我对北京更熟悉时再带外婆去玩,但就在那年的冬天,外婆摔了一跤,腿脚不方便了,后来就一直没有去成。深爱毛主席、深爱CPC、熟读《毛泽东思想》、深深认同“他是人民大救星”的外婆一辈子都没去过北京,没有见过天安门城墙上挂着的毛主席像。如果可以,我真想这两天的所有流程都不要,补上这个流程,为她实现这个心愿。

风雨下潮涨

在上海电影节看了成濑巳喜男的老片「乱れる」。礼子被年轻的小叔幸司表白后,平静的生活被打乱,「不安で不安で、気が狂いそうだった、自分で自分がわからなくなった」,和中文译名「情迷意乱」比起来,还是日语原名「乱れる」更贴切。

那段时间又一直在听张国荣的老歌「有心人」,虽然「有心人」本是港片「金枝玉叶2」(这部的英文译名「Who’s the woman, who’s the man」倒是比中文原名更合适,尤其是把它和第一部的英文译名「He’s a woman, she’s a man」放在一起看时)的主题曲,是电影里顾家明写给方姐的歌,但总觉得此曲的韵味与电影的故事不够合衬。相比之下,倒是很像在表达暗恋嫂子的幸司的心情:

寂寞也挥发着余香,原来情动竟是这样

曾忘掉这种遐想,这么超乎我想象

但愿我可以没成长,完全凭直觉觅对象

模糊地迷恋你一场,就当风雨下潮涨

如果真的太好,如错看了都好,不想证实有没有过倾慕

是无力,或有心,像谜,像戏,谁又会似我演得更好

从眉梢中感觉到,从眼角看不到,仿佛已是最直接的裸露

是无力,但有心,暗来,明往,谁说这算是情愫

战后的日本,杂货铺渐被超级市场取代,战争中失去丈夫的女人也已改嫁。但对礼子来说,始终摆在她房里的丈夫遗像,就像她坚守十八年的小店一样,都成了她的枷锁,让她无法像幸司一样干脆利落地和旧秩序挥手告别。无法宣之于口的情愫,到最后只能化为一句「これは明日の朝まで、取っちゃだめよ」。她只让他戴一晚纸戒,第二天就回去,却没想到这一晚,竟成了他全部的余生。

欲断难断

两首都是我非常喜欢的歌,但今天才第一次把它们联想在一起,都是林夕作词,2003年的必杀技和2010年的一丝不挂。

「你近来又再有空,我在防备别发功,能勉强戒绝心痛,但喉咙还在痛」——必杀技

「当我工作睡觉祷告娱乐那么刻意过好每天,谁料你见松绑了又愿见面」——一丝不挂

「我道行都低估了你,我以为撑得起,一句为什么不找找你,我练到再倔强再绝也,也永没法比」「一关心我等于再杀死我」——必杀技

「谁当初想摆脱被围绕左右,过后谁人被遥控于世界尽头,勒到呼吸困难才知变扯线木偶,这根线其实说到底,谁拿捏在手」——一丝不挂

「数十年后,我也知,如果见你我愿意,像一关过完,再得打一次」,如果真的过了很多年「发现沿途寻找的快乐,仍系于你肩膊,或是其实在等我舍割,然后断线风筝会直飞天国」,意识到这一点的「我」该有多难过。

复盘

终于下定决心选择下半年要去哪里的一刻,整个人突然变轻松了。

起点是3月10日,在支付丹麦第一期10%学费的截止日前一天。当时虽然我已经接受了丹麦offer,但还没有真正付出金钱成本,所以我依然在犹豫,在反复思量接受offer前用来说服自己的「想清楚到底要什么」「想象三年后的自己」「我能做的唯一正确的选择是相信自己做的选择是正确的」等等思路是否只是我的自我安慰和事后合理化。而那晚在笔记本上自由书写时,一个想法流淌了出来:我一直想通过逃离来摆脱的「容易焦虑、害怕失败、厌恶风险、想要满分」(暂且统称为「东亚性」,虽然这个标签并没有任何规范的定义)正在阻碍我做出逃离的决定,这就意味着我可能永远都不能摆脱这些「东亚性」。看到纸上我自己写下的这句话时,我感到很绝望,如此看来「东亚性」是个无需外力推动的完美闭环。

即便如此,意识到问题本身并且把它清晰地表达出来,让我有些许释然。为了减少纠结内耗的时间,我在当晚(也就是支付截止日前一天)就把10%学费付了。我以为付出金钱成本能让我更加坚定,但等我做完外汇交易防诈骗的银行电话+短信双重确认后,我还是没能睡个好觉。

付完学费到现在,我尽量让自己不去想这件事,安心准备日语N1考试(不管去不去日本,我都想趁热打铁把这个终身有效的考试刷到最高级别),只有学校陆续发出的入学准备邮件在一次次提醒我「要去丹麦了」。我知道自己依然在慌张,甚至因为恰好在这几周发生的事(比如Trump各种离谱措施)而更加担心在丹麦的生活成本。哪怕我用「焦虑的反面是具体」「增加一些确定性,尽量减少一些未知」的思路来解题,针对每一个我担心的地方提前做准备(比如省钱),我依然控制不住那些从身后拉住我的「东亚性」。

年初画丹麦和日本的pros and cons时,我得出的结论是各有千秋(这不是废话嘛)。和小刘说起时,我们又不约而同地提到了「两边都很纠结,代表在决策者的价值体系中两个选择相当,所以就随便选一个」的思路。但这些,连同前文提到的所有思路,都没有让我安心地解出这道题。

而现在,此时此刻,我选择了日本。日本没有变得更好,丹麦也没有变得更差,真正让我做出决定并且有信心可以坚定下去的不是生活成本的比较,不是是否融入当地,不是有多少朋友,不是能否找到满意的工作,不是妈妈的态度,不是语言,不是食物,不是气候和自然风貌,而是我自己,或可说是我想要摆脱的「东亚性」。我想要摆脱它所以我要走,但它难以摆脱所以我选择了风险相对更低的日本。

吊诡的是,我并没有因为做出决定或者是意识到让我做出决定的因素而感到开心,我甚至有些难过和遗憾。但我确实感受到了轻松。

台湾偶像剧-续

一个纠正:

这周某个晚上躺在床上时突然意识到,上篇文章里写的小学就把「流星花园」看完的事是我记忆出错,事实应该是小学在老师家看了几集,觉得和以前看过的电视剧都不太一样,但离开老师家以后也没有太强烈的找来继续看下去的动力。直到上初一,和麦头表姐一起逛音像店的时候又看到了「流星花园」的碟片和宣传海报,我才又想起来这部看了个开头的电视剧,然后就毫不犹豫地买了。

比我大三岁的麦头当时住在我家,我们一起看完了「流星花园」。她很喜欢花泽类,进而又很喜欢周渝民。这应该是她第一次追星,买了很多周渝民的写真海报、每天看不同的娱乐新闻对他的报道、和身边人说话时也经常提到「仔仔好帅」、看完2部「流星花园」以后又开始看当时刚出的「战神」 ……麦头让我知道了原来「追星」是这样的,虽然当时我还没有什么特别喜欢的明星,但下意识地觉得自己长到和她一样大的时候也一定会像她一样。

跟着麦头,我看过一点「战神」的片段,也听过周渝民和大S合唱的「让我爱你」,但直到上篇文章写完的晚上,我才把「战神」找出来,从头开始看。昨晚,终于把「战神」看完。

Again这部台偶放在今天看,很套路也有很多问题:表面放荡不羁的机车男和乖乖女相爱(多么像「斗鱼」开头),发现彼此都有创伤,然后互相疗愈,解决了一些第三者(并不仅仅是狭义的第三者)的困难,直到遇到无法靠自己的力量解决的难题。Bang,突然发现原来机车男是富二代。通过钱权终于解决难题的代价是机车男要放弃自己的机车梦想,开始痛苦的继承人生活。Bang,牛逼的老爸又突然觉得还是应该给儿子追求梦想的机会,于是不再逼迫儿子。最后,爱情、亲情、友情、人生理想、物质保障,多么齐全的happy ending。

不过对我来说,对文字描述出来的浪漫爱祛魅,和被动感的画面吸引从而愿意去想象「残破的光影黑暗中深深吸引,我的心画出第一次的彩虹,因为你,我相信」的美丽泡沫,并不矛盾。尤其是当画面里的两个人都那么好看的时候。

更难得的是,「战神」关于创伤的设定很复杂,镜子、爱到发疯的母亲、心里的怪兽、被虐待的童年、分裂的两个我、记忆的重叠、绘画与潜意识、自杀…每一个都可以用精神分析来解读。这让我庆幸自己是现在才看它,而不是懵懵懂懂的初中年代。

台湾偶像剧

小学四年级的时候,我和一个同学在寒暑假去陈老师家补习。陈老师是我们一、二、三年级时的英语老师,但到我们升入四年级以后,英语老师就换了。和我一起去的同学的妈妈认识陈老师,她儿子课外补习还是找的陈老师,这位妈妈和我妈妈也认识,于是我也一起去了。

我们总是吃完午饭去离我们都不远的陈老师家,上一个多小时的课,休息一会儿,再上一个多小时,然后回家。休息的时候,陈老师会让我们看一些英语电影,但也有一次,她拿出了「流星花园」的碟片。

那是我第一次看「流星花园」,也是我第一次看偶像剧。我们看到的片段是杉菜刚得罪了F4,被折磨得很惨的前几集。当然不是一次性看完的,而是在几次上课的中途休息中每次看一点看一点。

虽然现在再看会觉得台词直白、服化道过时、价值观可能也有些问题,但敢爱敢恨的杂草杉菜、温柔到爆炸的花泽类、粗暴又可爱的道明寺确实一下子就抓住了四年级的我。课上没看多少,就自己去音像店买碟片(还好那时候我已经有零花钱)。能播碟片的电脑是放在我的房间的,晚上趁着妈妈睡觉了,我偷偷爬起来打开电脑看。也许是妈妈太了解我,也许是长时间运行的电脑主机的声音太响,有一次被妈妈发现了大骂一顿。但这还是无法阻挡我陷入台湾偶像剧的劲头。在「流星花园」之后,又陆续看了「薰衣草」「恶作剧之吻」「斗鱼」「王子变青蛙」「恶魔在身边」「千金百分百」「命中注定我爱你」「下一站,幸福」,不知不觉这些台偶塑造了当时的我的三观。

昨天上午在我一边剥栗子一边和妈妈聊天的时候,小六转发给我大S病逝的消息。震惊之余,我跟妈妈提了一嘴,她说她一大早就看到新闻了。我不用微博,很少关心最近几年和她有关的消息,现在想来「流星花园」也是我看过的唯一一部她的作品。她留给我最后的印象,是几年前新闻爆出她离婚前后在餐厅大吃松露,「大S对服务员说“我没喊停就继续刨”」,仿佛写出这样的新闻的人就在她旁边看着她吃一样。不知道写作者想表达什么态度,但这听起来很像是杉菜会做的事。

总有人说,开始回忆是变老的开始。确实如此,小时候看的电视剧的主角都离世了。从生到死都被大众消费,世上有太多这样的例子。今早看到不少豆瓣友邻标记「看过」「流星花园」,确实,看这些偶像剧的时候大家都还不怎么用豆瓣,如果不是这个「契机」,也许大家会觉得补标是一种羞耻了。于是,我在自己的豆瓣上把当年那些看过的偶像剧全都标了一遍,又点开「流星花园」的第一集,从「情非得已」回味到「你要的爱」。

夏虫不可语冰

在豆瓣上看到一个被近千人转发的相册「原研药清单」,相册里是13张图,270行单元格的Excel截屏,每行都是一个药品名称和它对应的药企。相册创建于2024年12月16日,简介是「原研药已被踢出医保清单,自救备用」。我点开来,很认真地从头到尾看了一遍,有不少我熟悉的药名。看着看着,我突然觉得这个行为很荒谬。我为什么要研究这些?相册主人为什么要创建这个相册?网友为什么要转发?

上午重读自己以前写的文章,没有跳过2022年4月-5月封在家里时图文并茂的每日记录。这也是那60多天后我第一次有勇气再去回顾那段日子。很多词汇现在读来已经非常陌生,好像是上个世纪的事了,明明才过了不到三年。

每次看Youtube上我关注的博主po他们日常的生活,我都在想为什么这和我的那么不一样?当然,我知道所有放在社交媒体的生活都是经过过滤的。但为什么他们毫不费力就可以真正地生活(却还要继续说自己如何cope with anxiety)?而我们老中人怎么就要费心了解哪些是原研药、学习如何翻墙并且还必须在简中语境中用「科学上网」这样的词来指代「翻墙」的行为、学习如果被拐卖到农村要如何自救、学习如何在突然向你飞速开来的车面前保护自己…?

我真的不能再在这里撑下去了。

牌桌

「天悦,你先出去。」

某领导突然把脸转向我这边,于是,我抱着电脑走出了这间更高级别的领导的办公室。确认我已关上门后,某领导把头转回去,继续朝着更高级别的领导的方向。

当然,我心领神会,我该下牌桌了。

即使我是唯一熟悉这笔交易所有细节的人,即使留在这间办公室的三个男人中有两个都搞不清这笔交易的甲方和乙方分别是谁,即使他们中的一个人过会儿还是会把他们讨论的结果告诉我。

我还是被排除在讨论的过程之外。

冠冕堂皇的理由可以是「不让我知道太多从而保护我」、「某领导主动承担更多责任」,但说到底,这是权力的差异,碰巧(?),也是性别的差异。

我并不想要被保护:如果真的要保护我,干脆别让我参与整个交易过程。

我不想要只做一个executer:我司的AI可以省去很多这类工作。

也许,我可以反过来自我安慰和自我说服,「我根本不想上这样的牌桌」,就像「好东西」里小叶对铁梅说的「咱们不玩他们的游戏了,好不好」。


这件事情发生在一个月前,但一直在我脑海里飘荡,到了「不写不行」的地步。这一个月的时间里,我继续改简历,提交了CBS申请材料,去日本过了个没有停止工作的假期,看了伊藤诗织去年的纪录片「黑箱日记」(which somehow又一次让我觉得日本社会没救了),匆忙地回顾了2024年又草草地完成了一年一度的开年仪式(立FLAG)。虽然我现在还不知道下半年自己会在哪个国家哪个城市,但今年一定会是变化非常大的一年。

多希望不需要向谁证明,多希望可以落子无悔,承认各有幸福和痛苦,然后就随遇而安。

日语初体验

从6月初到现在,沉迷于学习日语,就像是18年刚开始学法语的时候一样,被语法的复杂搞得晕头转向,但越是晕眩,越是感觉到有趣,也就越发想要去学好。在语言学习的方面,我可能真的是受虐狂。

正是因为非常了解自己的这个特点,我仍然在怀疑学习日语这件事对我而言的意义究竟是什么。在法盟上法语课,初级和中级阶段每学期的第一堂课上,由于总有新的老师和同学,常常要自我介绍,而自我介绍里大家都会说的一句话一定是为什么会学习法语。J’apprend le français pour le plaisir. J’aime la culture française. Je veux faire les études en France. Les films français m’intéressent beaucoup……每个人都能说出好多条理由,但兴趣爱好一定是第一位的,尤其是在成人班里学到越来越高阶的级别时,如果不是热爱,怎会在工作繁忙的同时每周末至少抽出连续的6个小时来上课呢?

那么,为什么现在又花时间学日语呢?

显然,我从小到大都不觉得日语好听。小时候我妈对我的教导一直是,日本动画片是日本用来荼毒中国青少年的,所以一律禁止(……)因而我也就真的没怎么看过樱桃小丸子、奥特曼、皮卡丘、灌篮高手、美少女战士之类我这代人童年时的背景音动画片。直到现在,我从头到尾看完的日剧一只手数得过来,并且在看的时候还时常感慨日语真的好难听啊。如果不是现在学习的教材音频里小野女士的声音,我可能仍然会觉得每天听音频非常痛苦(但音频里几个老男人的声音都挺讨厌的)。

既然如此,我只能在非常功利的学习过程中努力寻找一些乐趣。和法语完全相反,对日语的爱好值是从低分慢慢往上加,对日本这个国家的爱好值大概也是如此。

乐趣一是一开始说的它真的好难。

乐趣二来源于出口仁老师。他可能是目前唯一一个让我喜欢的日本男人。

乐趣三是教材里小野和森的感情线,寻找不同课文之间细节的线索成了我现在一课接一课学下去的重要动力。怪不得教材的介绍部分就有“全书48课保持固定的出场人物,创作了一个有声有色的长篇系列故事”这样的自夸,怪不得豆瓣对这套教材的评论排名第一的就是总结人物感情关系的“不正经”评论。

其他暂时还没有发掘到。也许等我学到更高一些的水平以后,能读懂宝婷写的日语句子以及和日语有关的文章也会是一个加分项吧。

时间感

我在我妈家躺了一天,她说我以前很少说自己累的,唯一一次她听到我说累是我高三的时候,我跟她说「妈妈,我要先休息一下,过会儿叫醒我」。

看完「不够善良的我们」最大的后遗症是焦虑自己会不会得乳腺癌,为此开始时常和同事互相提醒「不急不躁,保护乳腺」、「我是来上班的,不是来长结节的」。

我所有的前男友都已经结婚并且有娃或者即将有娃了。

这些时刻,我感受到了时间。

从十三岁到六十岁的漫长时光里,我说了好几回再见。从何处开始?到何处结束?我可以任选一个岁月的节点说再见。

再见,和我在一起二十三年的丈夫。那是场不可避免的痛苦告别,但鉴于我们有孩子,那绝不是最后的告别。我们都同意要共同参与孩子的生活,但要分开过各自的人生。

再见,我的母亲。我没有真的说出“再见”。我不想吓到她,所以我握着她的右脚,轻轻捏了捏。

再见,二十四岁时我人生的第一场正式爱恋。那可能是我的第一段真爱。他的眼睛。他的嘴唇。他的大腿。他的皮肤。一切的核心是我们的嘴唇紧密相贴。那次再见是一场心碎。一个破洞,一条裂缝,一处伤口。我学到了残酷的第一课:深切的爱可能无法长久。所有那些我对爱我的人扔出的如炸弹一般的再见。轰!

有一个再见让我追悔莫及。或许我不该说“再见”,而该换个说法。那是我与父亲的道别。纳尔逊•曼德拉获释,第一次民主选举开始后,他从英国回到南非生活。不知怎的,父亲叫我不要想他。我不知道我该如何办到,但他九十一岁高龄时,我每天都在思念他,我告诉他我对他唯一的要求就是永生。他答应尽力而为。我注意到老年的他变得更加感性,WhatsApp上他发的每一条信息都以充满爱意的文字结尾。我的父亲很善于判断水果是否成熟,所以每次买香瓜或芒果,我都会给伦敦杂货店摆出的水果拍一张照,然后发给在非洲的他,问他我该选哪一个。他会研究照片,而后立即——十五秒后——回复:“左边第二排那颗瓜。”他总是对的。我甚至无法想象要如何对他说出最后的告别。每次想到,我的大脑都会停滞,所以还是继续聊芒果和香瓜吧。

还有与友情的痛苦告别呢?那些朋友还活得很好,但不知怎的,联系我们的纽带已彻底断裂。根据我的经验,那种断裂是因为我们无法再并肩前行了,或者只是因为曾使我们亲密的感情淡去了。

——《自己的房子》Deborah Levy著,付裕译

在我母亲年轻时,我特别地爱她。

她,她的青春,她的美丽,她的衣裙,尤其是那条带着金色和橙色宽线条的夏款连衣裙。她光芒熠熠。她让我帮忙拉上拉链,我喜欢帮她。然后她会问我好不好看。好看,你太美了,这条裙子和你很搭,因为你的眼睛是黑色的。

我跟她说话,什么都聊。

我常逃跑,特别喜欢跑到海边。他们会找到我。总会有人找到我。

——《我妈笑了》Chantal Akerman著,史烨婷、苗海豫译

餐具洗完要擦干收好,是对主妇最大的惩罚

在丹麦的朋友的男朋友是当地人,她说来了丹麦以后觉得自己以前简直是「野蛮人」,她从男朋友身上学到了很多,尤其是「应该」怎样生活,比如餐具洗完以后应该要擦干收好而不是放着沥干。我听了笑笑,不以为然。我也尝试过像「文明人」一样,每次洗好碗都用毛巾擦干它们,但「文明」两天以后我就放弃了。这太耗时了,且毫无必要,毕竟用碗和洗碗是一件太高频的事(顺便说一句,对于这件事我国的宣传是沥干反而比擦干更卫生,因为毛巾上有很多细菌,但我觉得这个逻辑不成立,人工洗碗不也是用毛巾/百洁布洗么)。

正是因为有过和朋友的对话以及我自己的尝试和放弃,我格外关注电影「让娜·迪尔曼」里的洗碗场景。自然,在西方「文明」里浸润长大的她,也是每次都要把洗完的餐具擦干再收起来。看这部电影十五分钟后,我移动了鼠标,进度条显示的剩余时长让我觉得自己坚持不下去。她做的每一件家务,都按照实际所需要的时间来呈现。洗碗擦干是一个例子,再比如她给儿子刷鞋,从柜子里拿出报纸、鞋油、毛刷,把报纸铺在椅子上,拿起一只鞋,毛刷抹了些油以后在鞋面擦,第一遍是仔细地擦,第二遍是快速地扫(我已经不会用语言形容了),完成以后放下这只鞋,再拿起另一只,同样的方式再来一遍。然后把报纸叠好,和鞋油毛刷一起再放入柜子里,把两只鞋放到儿子床边。擦鞋场景在电影里的时长是4分钟,如此,每天早上一遍。她做肉饼也是一样,一团肉在盘子里,她以不同的方向揉搓,揉完一遍再反方向揉一遍,撒上面粉,再揉一遍,这样反复好几遍。

除了这些显性的家务以外,还有隐性的家务。她在家里走来走去,厨房、阳台、卫生间、卧室、玄关、客厅,有的房间有门,有的房间没有门,所有房间都有灯。每离开一间房间,她都要关灯、关门。如果忘记了,她要折返回去关上。如果不是电影把开灯关灯开门关门的动作拍出来,我都没有意识到这件事每天做好几遍,也需要花好多时间。

我们看过的所有文字和电影表达里,「同样的方式再来一遍」、「这样反复好几遍」、「每天做好几遍」,都是用一句话或者一个镜头带过的,但生活中的实践不可能一笔带过,扫地就是要一个角落一个角落地扫过去,洗碗就是要每个盘子每个叉子全都洗一遍。当导演把这些家务场景按照真实时长还原出来,观众是否会厌烦?

没有人喜欢做家务,也没有人喜欢在屏幕上长时间地观看别人做家务。前者是因为重复地做家务会令人厌烦,后者则是因为被提醒自己的生活如此重复会让人不安。所有人都觉得家务是一件不得不做但却不生产任何交换价值的事(不考虑家政工等外包行为),因为所有人都跳不出资本主义对价值的分析框架。

还是用时长占比的方式来看这部电影,家务(包括出门修儿子的鞋和修儿子的大衣纽扣)占她生活的绝大多数,工作(卖淫)只占很小一部分。也许只有在咖啡厅里固定的座位歇一歇的时刻才是属于她自己的,因此如果她熟悉的座位被占以后她会如此焦躁。然而每天的这点自由时光紧接着就是回到家的工作时刻。而这份被她视为耻辱的工作,她绝不允许自己从中得到除了钱以外的其他任何东西。一旦她打破了这条自定的规则,从卖淫中得到了一丝丝快感,她就只能杀死嫖客或者杀死自己。

这部电影的全名是「Jeanne Dielman, 23 Quai du Commerce, 1080 Bruxelles」,观众当然是先看到电影名再看的电影,这让我们很容易就会忽视,210分钟的电影里,除了来自加拿大的信件开头对她的称呼(也是片名收件地址的含义)以外,她没有被任何人叫过Jeanne或者Madame Dielman,而只有Madame,因为除了她那个啥也不干如同废柴的儿子以外,和她有交集的人全部都是陌生人:杂货店店主、修鞋店店主、咖啡厅服务员,他们只会叫她Madame,而嫖客,甚至都不会叫她。虽然把一个人的名字和自我认同、价值感之类的大词联系在一起很cliché,但如果导演是有意地将她的名字和地址只放在片名里,那么她的无名本身显然就是一重隐喻。

Bullshit job

一转眼距离上次写「这就三月了」又过去了两个月。这两个月里,先是疯狂备考GMAT然后在不自知二阳的情况下考完了,所幸成绩过得去就快速选好送分的学校,紧接着就被告知团队里一人调离,工作任务陡增,再加上一个突发的、赶着deadline的交易,于是生活变成了只有工作。

过去三年,我一直觉得这是一家绝对奉行实用主义的公司,大家忙的都是工作相关的事,要求开短会、写短文,没有太多无意义的总结汇报和CPC bullshit(这点和我的上一家公司形成鲜明对比),加之我的工作表现得到了同事和上级的认可,上班对我来说是一件挺开心(至少不会造成负担)的事。我也会怀疑自己做的大多数事都是David Graeber所说的bullshit job,然而至少这是一份伪装到看起来似乎有些意义甚至成就感的工作。我在接心理热线的过程中,听到过很多和工作相关的困扰,我可以理解但确实没有全然地感同身受。

直到最近。

前一晚我接了个热线,来电者说自己的工作压力大到她和她所有的同事都有过在洗手间爆哭的经历,我听完以后在我的热线记录里写下这样一句话:工作是否值得你损害自己的身心健康?紧接着第二天白天,我自己就因为那天的工作在洗手间流泪了。

幸好(或许更该说是可惜),人是会被打磨的。那天让我爆哭的事在今天的我看起来不值一提。最近的三周,我从带着新冠病毒出差到连续加班至深夜,从不对零食感兴趣的我竟也开始吃办公室里的零食,吃到我觉得自己得了暴食症。就因为领导不想在会上被平行公司比下去,他先是否定了自己之前说的东西,然后我就得对着一个已经改了十多版的PPT又改了五个小时,那晚睡觉时就连窗外连夜施工的噪音都已经停了(对,就是我在冬季抑郁里提到的施工,它一直没有彻底结束)。虽然这个突发的交易在4月底有了阶段性成果,但我脑海里不断回想自己之前写的那句话。

工作真的损害身心。

我怀疑:

(1)情绪管理是个伪命题;

(2)multitask这件事其实伤脑,思路不停地被打断会让人注意力涣散,且multitask可能是造成「诶我想说/做什么来着,我怎么忘了」的主要原因;

(3)抗压能力强等同于是个好奴隶,好是好,但终究是奴隶。

如果这根树枝是一根更强壮的树枝,如果这根树枝更有韧性,那么它在折断之前会承受更大的压力。我们可以理解,韧性是一门意志的技术,它甚至像一道命令一样发挥作用:愿意承受更多;要更强大些,这样你就能承受更多。我们也可以理解,韧性是一门极其保守的技术,它尤其适用于治理:你锻炼身体,变得强健,这样身体就不会屈服于压力;这样身体就能继续承受压力;这样身体就能承受更大的压力。韧性是承受更大压力的必要条件;这样一来,压力就可以逐渐增加。或者如罗宾•詹姆斯(Robin James) 所描述的,韧性“把伤害回收再利用,转变为更多伤害之源”(2015,7)。伤害成为一种要求身体去承受伤害的手段;甚至成了一种要求身体获得承受更多伤害的力量的手段。

——《过一种女性主义的生活》Sara Ahmed著,范宇晨译

最可怕的是,在这大环境极差、失业率极高的情况下,我还要说服自己尽量知足,且尽量继续打磨自己,往一个好奴隶的方向「前进」。

这就三月了

今年立下的第一条flag是“为走做充分的准备”。年初在3家北欧的企业投了简历,1月20日脑热报名了雅思考试,当天晚上就发出了水痘(果然是脑热),然后居家整整两周,做雅思mock的同时还要应付年底的一堆统计、总结、报送,时不时接入公司里的会议,简直比在公司上班更累。两周以后,终于出了小区,回到公司,是年前空闲的一周。过年前四天在妈妈家,后四天回自己家,看了三部电影,其他时间都在准备雅思考试。节后第一周,工作也不忙,依然以备考为主,中午会早早回家,做一套听力或者口语mock再回公司,终于到了2月25日考试日。顺利考完回家,继续看电影。

如期,三天以后出了成绩,8.5分,除了口语超出预期以外,其他三部分都和我预料得一致。看到成绩的那刻当然是开心的,甚至接水后回到工位时脸上都带着笑,但是那种愉悦的心情很快就淡了,是我该得的。

可能是巧合,等待的三天里正好看了一期Ruby Granger讲她本科成绩的视频,她先是实时地拍下自己刷到最后一科成绩的场景,然后她开始反思大家对这些数字的迷思。We all know they are just numbers, they don’t signify anything, but……

 “为走做的准备”才刚开始,要做的事还有很多。此时此刻说自己有多大的决心和动力都是无用的,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能支撑多久,甚至连“再难都值得一试”这种话我都说不出口,毕竟在备考的一个多月里也陆续收到了3家企业的拒信。也许“走一步看一步”是更合理的心态。

冬季抑郁

昨晚重看「世界上最糟糕的人」,两年前在豆瓣上写下的观感是「一点也不糟糕,就是最最日常最最普通,特别能理解她的情绪和所有选择, no matter how old you are, no matter which city you live in, it’s all the same 表白漫画家!以及装修过程看这片,就是真“北欧生活方式”vlog啊」,现在读起来真是过于轻松了。

即使是在社会保障制度和福利体系健全、legitimately实现男女平等、换专业换职业都看似轻而易举的北欧,无需操心经济压力、生不生小孩、父母和自己的养老问题,她还是有一样的迷茫和焦虑,总是想去尝试更多选择,说得最多的话是I don’t know,从医学到心理学到摄影再到写作,身边的男人也从未具名某男到教授到模特再到漫画家到咖啡店打工男,由于她对当前生活不满意就立刻换,所以好像什么也没干成,最后想和她生小孩、把她视为人生挚爱的漫画家死了,和她一样不想生小孩的咖啡店打工男和女演员有了小孩,她又回到了摄影的工作,不再是梦幻般的时尚摄影,而是拍剧照这样看起来更加实际的工作。

当然,这只是电影的最后,她才三十出头,以后会走怎样的路,我们不知道,导演在采访里说他也不知道。

之所以重看这片,是因为昨晚听「Bibiedit」,婉莹说觉得播客之神抛弃了自己,觉得自己是个屁狗,什么像样的东西都没做出来,最近明明录了很多期节目但剪着剪着就觉得连自己都不想重听就不发了。hb肯定了她做得很好,小宇宙上绝大多数的节目都比不上「博物志」如此之类。

我一边同感「对啊我也觉得自己一事无成」,一边在想此时身边人的肯定和鼓励到底管不管用,一边就想起了这部片名就像在说每一个普通人的电影。

虽然已经到了年尾,但上海的天气从这两周才真的开始变冷。我反反复复地听陈奕迅live版的「最冷一天」,在纪念Leslie的音乐会上,一身黑的Eason戴着一副墨镜,坐在麦克风架前,只有一点灯光打在他身上,第一段没有任何配乐,清唱到三分之一处才开始有副歌的音乐进入,到第二段节奏渐强,舞台灯光更亮,Eason所在的升降台升了起来,帽子和墨镜都已摘下,黑T外加上了一件黑色西装,麦克风也从架上取了下来,就这样完成了整首歌。这一版的「最冷一天」是我最喜欢的,和Leslie的原唱一样都是娓娓道来,让人想流泪,但比凄凉柔美到令人绝望的Leslie多了一些力量。

重看「世界上最糟糕的人」时,我还是哭了。影片后半段,癌症晚期的漫画家坐在病床上,头戴耳机,听的是极其劲爆的电音,他跟着打节拍,强烈的节奏和他孱弱的身躯形成鲜明的对比,她在病房门口看到这一幕,甚至不忍心走近打扰他。两人坐在美得像画一样的医院花园里,一人一杯咖啡。漫画家告诉她,他成长的年代没有互联网和手机,文化是通过具体的事物比如他收藏的唱片和漫画传承的,他最近听的歌也是小时候听的那些。现在知道了自己命不久矣,对一个没有将来的人来说只剩下过去和关于过去的记忆,好像他自己已经消失了,说话也变得像个老头。

漫画家的病情恶化得很快,他们再见面是她陪着他去小时候他住过的房子,已经戴着帽子也没有眉毛的漫画家更加苍白了,他艰难地爬上楼梯,呆在老房子的门口,却不愿敲门,于是就坐在门外,看着过道里的几格彩色玻璃窗,告诉她这些颜色一直都是他创作漫画的灵感来源。她拍下了他坐在老房门口的一些照片,回到车里后,他说自己不想成为她的回忆,不想成为她脑海里的声音,不想活在他自己的艺术作品里,他想和她一起住在以前住的公寓里。他说这不是怀旧,而是对死亡的恐惧。

她以为比她大十几岁的漫画家找到了并且一直坚持追寻着自己想走的人生道路,没有自我怀疑,也确实画出了足够好的作品,得到了他人的认可,有了世俗意义上的成功,即使离开人世也能有作品留下来。但真的面临近在眼前的死亡时,漫画家的焦虑还是如此强烈。时间不够了啊,那么她呢,她已经过了三十岁生日,还是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和咖啡店男友好像也遇到了瓶颈,她开始觉得对方一事无成。从看到验孕棒上的两条杠起,她就浑身散发着焦虑的气息,她想让漫画家reassure她可以成为一个好母亲。漫画家也确实这么说了,还说他们在一起的时候「我看到你怀疑自己,如果有什么让我后悔的事,就是我从没让你看到你是一个多么好的人。如果他是个好人,你就生吧,有一个好爸爸,还有你这个好妈妈,一切都会好的」,然后漫画家握住了她的手。

当她选择接受这个unintended的孩子和即将成为妈妈的状态时,命运和她开了一个玩笑(这个说法真是极其cliché,我为自己写出这样的句子感到惭愧),她的孩子莫名其妙地没有了。

整部电影我最喜欢的就是这一大段,她和漫画家的重见以及突如其来又突然消失的孩子,即使他们都曾有过试图掌握自己人生方向盘的努力,到最后还是躲不过100%概率的死亡和I don’t know how much概率的流产。有选择的自由,是否真的存在呢?自由,真的是我们追求的终极目标么?不得不联想到,本片和源自克尔凯郭尔的存在主义,同为北欧出品,似乎有着跨越时空的、遥远的相似性。


这篇文章本意只想以「世界上最糟糕的人」作为引子,主旨在于流水账记录本周让我抑郁的时刻,以此自我疗愈,没想到一个引子就写了2000字,但我不想放弃文章的本意,which is以下今早还没起床就开始构思的句子:

1. 从周一到周五,我都在等待一个大领导的邮件回复,从催领导秘书到直接催领导,从邮件到公司IM到微信再到直接上门,我都没有等到领导的回复。同事说你急的话就先走OA流程吧,反正OA他总会批的(系统默认不批OA会不停地提示,比我的人肉催管用多了)。于是周五14点我锻炼完回到办公室,还没开始吃午餐就先打开了电脑,再次给领导发了一封邮件后就直接开了OA,等我终于发起了流程,饭也吃完了,领导竟然回复了邮件。我激动得在办公室里叫了起来,笑着跟同事说我这一周最大的一件事,几乎是唯一的一件事,终于办完了。说完这句话,我就很想锤自己,what?This is your entire week?Bullshit.

2. 从12/6开始系统就不断提示要完成的年终总结,我本想这周写完,但一直拖一直拖,拖到周五突然变忙了,于是只写了一半。这种感觉比一个字都没写的感觉更糟糕。但当然,让我把宝贵的周末时光用来写总结是不可能的。所以,「这周写完」就没有完成。

3. 天太冷了,冷到我把每周3-4次的锻炼减到了目前2次且不知还会不会有第3次的频率,深蹲和cling & press的时候明显感觉膝盖和背部都没活动开,整个人都是僵硬的。

4. 周五晚上去染发了,三年多没有染发,我可能是想要有一些变化,本来和小六说想要染浅浅的黄色,接近金发的那种,就像上次我们一起看话剧时坐在前排的短发姑娘的颜色一样,但我知道如果真的染了这样的颜色,在工作场合是不合适的,所以和发型师沟通时,我一开始说的是浅、黄色系,但不能像她那么浅(发型师的发色是真的好看)。她给我拿来色板(是叫这名字么),一共两张,一张都是浅色系,另一张更深一些,还没等我开口她就说浅的那些都要漂,深的用染膏就可以。我一听「漂」,听起来就很贵,问了价格以后果然很贵,我又随口问了一句漂要多久,她说你这个长度大概三个半小时到四个小时吧(In case you don’t know, 「我这个长度」是比很多男生更短的长度),我直接笑了,放弃,指了指深一些的色板上最浅的那一戳「那就它了」。她继续说「你的头发又黑又硬,估计很难染到这个浅度,我们就尽量吧」。好的,相比之下一个多小时的时长还在我的可接受范围内,染完洗掉以后又修剪了一下。实话实说,吹干以后的样子并不是我一开始想要的样子(当然啊,因为我不想也没钱漂啊),昨天看了一天,好像习惯了一些,但仍说不上喜欢。我在想,如果不是自己想要的浅黄,是不是还不如不染呢?周五是不是应该直接停在「放弃」的那刻呢?

5. 从9月开始夜间施工的路段因为某些「领导要来」的原因停工了一个多月后又恢复施工了,本来已经到了离我远一些的路段,这两天又进展到了我楼下。很吵很吵很吵,而我又是一个对噪音极其敏感的人,12345已经沟通过两次了,现下除了忍耐和等待别无选择。

6. 最近花了好多钱啊,大部分消费美其名曰是为了北欧旅行做准备,其实我知道,如果一次旅行要让我额外多花那么多钱、买来的装备也不是使用频次很高的,那就是很不理性的。而且除了能和这次旅行搭上边的消费以外,还有很多额外的消费,偏偏还是在我控制住了自己双十一买买买的欲望以后集中爆发,which means更高的成本,真的就很罪恶。不得不说,即使买东西只看重「功能性」,现在「功能性」也好贵啊。

7. 这周某个下午,包括我在内的四个同事在办公室里聊天,A女以开玩笑的口吻说B男最近胖了那么多还吃零食,另一人欣然接受,然后C男对着B男说,他还好啦,没怎么胖,然后话锋一转,「真正胖了的是天悦,天悦刚来的时候真的跟纸片人一样」。我嘴上说着「嗯对啊我承认」就继续转向电脑了,心里想着「What?我知道我是胖了,但体检指标告诉我我现在的体重是我这身高的健康体重,而且显然我现在肌肉力量更强了。但怎么办?我内心也很焦虑啊,我还是想回到100斤的状态啊!我最近是在试图少吃点了,但因为是冬天好像就没什么用啊。不过我这样的身材焦虑是不是不对,我怎么可以不接受自己呢?话说回来,你个200斤的胖子还好意思说我?你怎么没啥焦虑呢,为什么男的都是如此普通甚至糟糕还那么自信呢?但我说你糟糕是因为你200斤么,这样是不是也不对啊?也许你说我以前是纸片人意思是我现在更好了?胖了,这个词到底该以什么态度来对待啊?Again,为什么我要有这些内心戏呢? How can I not care???……」如此这般内心戏一长串。

8. 这周某个中午,在下电梯的常规噩梦中,碰到了同在一个公司但在不同楼层的研究生同学,上学的时候我们的关系就一般,虽然是同乡,但玩在一起的时候很少(各自都在谈恋爱和失恋的循环里…),我回上海到现在三年了,在知道她也在这家公司时我们都是惊讶的(可见之前联系是有多少),我刚入职的时候和她吃过一次饭,在上海的同学聚会上她没有来,她老公(也是我们同学)来了,后来在楼里遇到过两次(不包括这次),都是以「下次一起吃饭啊」为结尾的匆匆照面。这次,在拥挤的电梯轿厢里,我和她之间隔了两个人,她先是说「诶好久不见啊我以为你不在这儿了」,我说「对啊我竟然还在」,然后问她「娃多大啦?」,她笑着说「两岁啦」,「挺好挺好,CH(她老公名字)呢?还在这附近嘛?」,「嗯但他换了家公司」。电梯再慢,这时候也已从我上去时的21楼到了她要去的18楼,她急着说「我先走啦去做个瑜伽」,赶在电梯门关上前我说了声「嗯拜拜」。然后我就陷入了反思,我问候了她的小孩和她的老公(就差没问候她爸妈了),为什么没问问她怎么样呢?她会不会觉得她给别人留下的印象只是「一个母亲和一个妻子」了呢?我这样好糟糕。鉴于我在「三位母亲」里已经写过的事,我觉得我这样的想法不是多余的(虽然她不是那个「被小棉袄暖到」的同学)。我甚至想单独给她发个消息,把我的这些反刍和她分享,并且让她知道我不是不在意她的「自我」。想想还是算了,即使她可以理解、不觉得多此一举,好像她的「自我」也不是那么需要我这个关系疏远的旁人的认可。但我还是一直在想这件事,并且提醒自己以后再碰到类似的情况时要多关心她(非特指),而不是她的丈夫、男朋友、小孩。

9. 本周还有一件一直在焦虑的事,月经还没来,虽然iwatch提醒我该来了,但还是没有。是因为天太冷了么?是因为我最近减少了碳水摄入么?(也没有少太多)本来没什么好焦虑的,但重点是年底要去北欧,不想旅途赶上月经期,尤其还是冬天穿了一堆衣服的情况下多么不方便(想来夏天也不喜欢黏糊糊的月经期…),用一些小技巧催它来好像又过于小题大做,所以就是很烦。

10. 临近年尾,又到了回顾每年Flag完成情况的时刻,写在今年Flag第一条的「走还是留」的决定我还是没有做出来,与此相关的学日语,也是倒在了片假名第三行就学不下去了,怎么可以这么难,说到底也是不喜欢,对比下法语就知道了。但说了四年的法语DELF考试也没有去考,总觉得还没有准备好,于是这条要继续保留到明年第五年。像搬家这种听起来无需耗费太多精力的事情,完成了好像也没什么值得高兴的。30岁生日拍个写真的愿望,我是没去做,甚至忘了为什么当初要把这条写进Flag里。热线接听的实习,倒是完成了40小时,但也没有报名咨询师培养计划的中高阶,纯粹是因为觉得贵么,还是突然觉得自己好像也没有那么强的助人情结了呢,我自己都还有一大堆的问题没有解决呢,但我选择了继续留任接线员,不知道自己能坚持每周接听至少1.5小时多久。其他几条,比如旅行的计划,嗯是做了一些,也即将做一些,so what? 说白了也是花钱就能打勾的事。还有一条,「不辜负」,我自己知道当时写下这条时是怀着怎样纠结的心情,但像这样消极的不做什么的目标,总是更容易的。After all, I feel like I did nothing, 和做了那么多事还在感慨自己是个屁狗的婉莹比起来,更加是nothing,虽然我非常理解她的心情,我也知道她的本意不是让人比较。

以上大概也是昨晚push我重看「世界上最糟糕的人」的动力吧。好的,我圆回来了。不知道有没有疗愈,但把这一大篇憋在心里一周的想法写下来,即使是自己都不想再重读一遍的bullshit也还是挺有成就感,made my Sunday morning,准备下午整理从搬进来就开始凌乱、凌乱了八个月的衣柜。也许还是会去锻炼一次。

一个巧合

一大早收到妈妈的短信,埋怨我即使回了上海也不去看她,还说自己最近看好了养老公寓,以后会把现在住的房子卖掉去住养老公寓,防止我把她丢到蹩脚的养老院里。

难得的,我今天把她的小作文从头到尾读完了。我感到一是愤怒,明明是她让我们的沟通交流总是充满怨气,她现在的指责是再次以母慈子孝的父权伦理来绑架我,让我自责和羞愧,二是叹气,她似乎是在威胁我,如果我不听她的话,她就不会把现在住的房子留给我,但她却没有意识到我可能并不太在乎这套房产(真的是这样么…),三是难受,她几乎成功了,我确实开始责怪自己了。

周末刚和小六聊到这件事,我第一次把心里一些模糊的想法诉诸语言。我说,我不知道现在要怎么处理和妈妈的关系,我能想到的最有可能的结局是,我们一直僵持到她老得无法生活自理时,她在我面前成为一个完全的弱者,我们才有可能和解。我没有说出来的是,这所谓的和解,是弱者对强者的不得不屈服。如果真的有那一天,我一定会后悔,也会替她这个一辈子在争强的女人感到悲哀。但在那之前,我无法想象任何我们之间可能达成的、带有一丝一毫温柔的画面,因为我过去所有的尝试和努力全都是失败。我不能再允许自己受到这样的伤害,这是对自己的不负责。我只能庆幸,除了我以外,她有她自己的兴趣爱好,足够填补她的时间,她的人生也不会因为和女儿之间的败笔而彻底失败。

还没有把这些情绪消化完,我就在上班路上的地铁车厢里看到一对母女,是一个年轻的母亲带着四五岁的小女孩。母亲蹲着,小女孩坐在母亲的膝上,都背对着我。我刚开始感慨当妈真辛苦,她们就换了姿势(确实母亲的姿势很难维持太久),两个人都站起来了。母亲很高,显得小女孩更小了。我这才注意到小女孩很好看的大眼睛,像她母亲。我常常被“小孩眨着眼睛仰头看向大人”的画面打动,但也一直疑心这暗含了大人对权力的向往,有人那样信任你,they look up to you,多么形象的表达。以前总说父母对孩子的爱是无条件的,但其实孩子对父母的爱才是真的无条件,尤其是当孩子还小时。

这幅画面,又让我想起我小时候,妈妈独自带我,也有很多类似的场景。我再次陷入自责,不敢再多看她们,差点要掉下眼泪。是不是所有的女性在反抗母亲时,都必须经历两种观念的撕扯?你面对的既是一个把你养大、在你懵懂无知时第一个带你认识这个世界的、真实的人,同时也是一个让你切实感受到社会对女性如此残忍的父权社会的代言人。孝和顺真的可以分开么?

关于这对母女,到人民广场站时,我发现小孩的爷爷(或者外公)也在,他牵着女孩的手一起下了车,母亲多坐了一站到南京东路才下,大概是去上班。即使下了车,小女孩也不停回头说“妈妈再见”,母亲也一直笑着挥手。如果她可以一直停留在这时候不长大…


12月1日补记:再次一大早被她的焦虑制造小作文打醒,是我想多了,不必责怪自己。

不可能的现代爱

阅读的热情和接受度在一段时间内是守恒的,这周周中用了一天的时间从早到晚重读完《聊天记录》,和几年前第一次读的感受又不一样了,感觉畅快淋漓,导致我长假前两天就呈现一种什么都读不进去的状态。于是一直在睡觉,好像是要补上前一段由于马路夜间施工而失去的睡眠。

醒来的时间里,我在看一部不算太新但也不是老片的韩剧「春夜」,讲述的是一段「不那么道德」的爱情,一对在一起挺久的情侣中的女生不太想和男生结婚,一段偶然的相遇让她喜欢上了另一个男生。See?老套的「我爱上了别人」的故事,虽然我目前只看了三分之一,还不确定后面会怎么发展。

我喜欢参加朋友的婚礼,但我对婚姻本身非常悲观。我对两类题材的小说、影视剧、歌词情有独钟,一是类似这样的「出轨」情节,二是中年危机叠加婚姻危机,当然一和二通常会同时发生。我也对这两类题材里每一方的状态都很感兴趣。

比如,所谓代表「女小三」的「吴哥窟」歌词,虽然它的创作灵感是电影「花样年华」中梁朝伟饰演的角色,但因为是吴雨霏唱的,暂且视为「女小三」吧。

睁开双眼做场梦,问你送我归家有何用

虽知道,你的她,无言地向你尽忠,望见你隐藏你戒指便沉重

心声安葬在岩洞,上帝四次三番再愚弄

听得见,耳边风,难逃避你那面孔,越要退出越向你生命移动

不应该滥用名义,被你引诱多一个名字

身份远,记忆深,浮尘滴进觉悟寺,雾里看花没有发生任何事

难道我有勇气与你在一起庆祝正日,难道你有勇气反悔诺言你专一

两个人,多挤迫,难容纳多一番秘密,捉不紧变得更加固执

原谅你太理性与我在一起要守秘密,原谅我太野性想这段情更深刻

两个人,一消失,谣言便得不到证实,只得幽暗的晚空记得

——林若宁作词

再比如,所谓代表「男小三」的「欢乐今宵」歌词:

从梦里伊甸,来到我枕边,梦与真之间,就只差一寸

要是留着你,真实地纠缠,怕没权利,以后留恋

情愫与相思,如最爱的书,末了那一章,没翻开的勇气

故事何样美,终极是分离,不敢好奇,沾污结尾

犹如无人敢碰,秘密现在被揭晓,明日想起,我们其实承受不了

欢乐今宵,虚无飘渺,再没余地,继续缠绕

谈情一世,发现愿望极渺小,留下一点,距离回味犹自心跳

欢乐今宵,虚无飘渺,那样动摇,不如罢了

——黄伟文作词

甚至最近几次法语课讨论的也是Romain Gary笔下的一个男人对肉体爱与精神爱的自白:

他说自己喜欢两人之间深度的、不容他人进入的融洽(J’aimais cette complicité profonde à deux où personne n’est permis),对他来说忠诚不等于排他,而是一种献身和精神上的融洽一致。(La fidélité n’était d’ailleurs pas pour moi un contrat d’exclusivité: elle était une notion de dévouement et de communion dans le même sens des valeurs. )当他的伴侣(la femme qui partageait aussi bien ma vie)跟他说她要和他的一个朋友睡了的时候,他一方面展现自己的“大度”,这正是他认为的“忠诚”,把爱放在肉体欢愉的前面,但另一方面他又开始怀疑是否有另一种解读的角度是“不够爱”。(C’était très exactement ce que j’entendais par fidélité: lorsqu’on fait passer l’amour avant le plaisir. Mais je reconnais qu’il est permis de penser différemment et de déceler dans une telle attitude, justement, un manque d’amour. )最后他承认自己的这种心态本身就是一种隐秘的创伤,让他成为了自己现在的样子。(Peut-être même convient-il de décider que mon psychisme recelait déjà une secrète fêlure, qui n’a cessé de s’étendre depuis pour me mener là où je suis.)

为何我如此钟情这些题材?亦或者说,为什么那么多好看的作品都反映这些题材?不被社会道德鼓励的情感之隐秘性带来的刺激和快感当然是其中之一,现实生活中的我们有太多类似的故事了,但它不仅仅是一个个人问题,更是一个系统性的社会问题。

我对现代爱情之“不可能”做过一些研究,读了很多论述“现代社会「自我」变得脆弱以后,性与爱情何以成为个体自我价值感的重要来源”,以及这与“看似更加丰富的选择、承诺恐惧、责任缺失、从幻想到失望”的表面矛盾和背后一致性的理论文章,但同时我也被“两人跳出自我,满足对方的需求,调动意志,从自我核心出发但又在某种程度上变得忘我,不断重新创造爱”的美好理想所打动。这两股力量本身就是诸多好看作品诞生的动力,也是人永远处在纠结矛盾之中的原因。

熟悉和高度的可预见性带来安全感,但同时也消解了能产生美和想象的距离。这也是为什么我认为在基于主观愿望的前提下(即没有外在强制),大部分持续了很长时间的感情关系主要是靠双方的想象,通过想象把对方永远维持在一个被欲望的状态,从而让这种欲望永远得不到满足,即进入一种永恒的“对欲望的欲望”状态中。正因为这种想象和日复一日真实的互动是冲突的,所以我更加佩服这样长期的感情关系里的主角。

我的研究结论一度是「此题无解」,但近来读《Why Buddhism is True》和看别人写的冥想的感受,似乎得到了一点点启发。

佛家说,痛苦来源于我们自身的贪求(craving)和厌恶(aversion),但我们贪求和厌恶的不是外在对象,而是我们内在的各种感知。但我们对自己身体内部发生的事缺乏实际体验上的感知。要从根本上改变它,就要回到自己内在的感知。在冥想的过程中,观察自己身上每一个感官的变化,在观察中最终发现,所有感知升起的目的就是为了消失,因此不用去贪求,不用去厌恶,也不要期待之前出现过的感知会再次出现在同样的地方(这段话说起来太简单了,但真的戒、定、慧却是多少信徒一辈子都做不到的事)。

如何把佛家思想和对关系的渴求和抗拒联系起来?我隐隐觉得它们之间可以有很深的勾连,但眼前又好像出现一个「放下一切执念」的我自己的样子,我无法想象她会是什么样,我也不确定这是否是刚满30岁的我想达到的状态,我还要再多想一想。

不时回望

在北京培训,从亮马桥坐300路公交车沿着东三环一路往南,再往西,到丰台,路线和10号线一样,但比10号线舒服很多。窗外从我熟悉的呼家楼、国贸、双井渐渐变成不熟悉的潘家园和从未到过的丰台。东三环的高楼外墙反射阳光,南三环的居民楼下有大爷在下棋。

北京的公交车依然有售票员和乘务管理员,叮嘱刚上车的老人和刷手机的年轻人都要握好扶手,上车下车都要刷卡。我站的地方前坐着一位老爷爷,拿着一只印有“中国石油者协会”几个字的布袋,眼睛雪亮。车拐到南三环的时候,他咳嗽了几声,然后掏出一只口罩戴上,没有遮住的那对雪亮的眼睛,继续直视前方。

终于见到久别三年的万万,她来东单站接我,从我上1号线开始就在我们的三人小群里倒数“还有三站、两站、一站”。甫一相见,她掏出手机说先来张自拍发给群里的小主。我在手机里找到三年前的合影,也发到群里。如果没有手机的地点提示,我们都已不记得当时是在左家庄的居酒屋。

我跟着她去她家,看9个月大的丫丫。她家已经和我上次去的时候大不一样,果然有孩子的家庭一切都是围绕着孩子。丫丫看到我,没有哭闹,只把眼睛睁得很大,过了一会儿咧开了嘴对我笑。她还不会说话,只能发出咿咿呀呀嗷嗷的声音,我没敢抱她,但捏了捏她的胖脚踝,很软。万万给我拿了一瓶红豆薏米饮料后,开始给丫丫喂奶,但丫丫并不专注,在万万怀里吸了几口,就转过头来看我,眼神指向的是我手里的饮料瓶。

喂奶结束,丫丫由她爸爸带去洗澡,我和万万出门去吃饭。我问她当妈妈的感觉如何。她说除了困,其他都挺好。我见她时也已经好几天没睡好觉,在去前门的车上,我俩一个接一个地打哈欠。她看着我,说自己胖了好多,不用美颜都不敢拍照了。到了西兴隆街,在她推荐的拉面店里嗦面聊天,继续给群里的小主用照片加视频直播。我和她都问过好几次,小主什么时候才能回来,每次的答案都不太一样,但每次对话都以“回来时一定要三人一起相见”结束。

以前在西单上班时,下午有时会来西兴隆街的福叁咖啡和西打磨厂胡同的铁手咖啡摸鱼,它们都还在,福叁还越开越多,开到了三里屯。吃完拉面沿着胡同散步,又看到几个大爷在下棋,一口的北京话真好听。万万带我去了她现在最爱逛的地方:三里河公园,这个没有门牌、24小时开放且和三里河没有任何关系的公园,连她这个地道的北京人都是最近才发现,我从来都没听说过就不足为奇了。

三里河公园以前有两只黑天鹅,后来其中一只走了,没有人知道去了哪里,有很长一段时间里,只剩下一只,再后来,又来了一只。我问万万,是不是原来的那只回来了,万万打消我浪漫的“兜兜转转,原来你还在这里”的念头,说应该是工作人员怕一只太孤单,才又找来一只。

但,谁知道呢?或许就是原来那只又飞回来的破镜重圆故事。

培训结束以后,我在北京多住了一晚,为的是第二天可以去现场上法语课。在已经来了的秋天,我吃完The Daily Bagel后一个人在使馆区闲逛,餐厅外摆的座位上有人在桌上的小灯下看书,工体永远在施工,“三年又三年、三年又三年”的3号线还没开通,加拿大大使馆的门口是“我们和乌克兰在一起”的牌子,法盟一楼的咖啡厅关门了,但图书馆和书店都更大了,工作人员还是原来的几位,我的借书证也还能用。连看最近挺火的电视剧「装腔启示录」,我也主要是在看画面背景里的FFC、国贸、新城国际和棕榈泉。太阳快要下山,天还没有完全暗下来,我走在三里屯北小街这条以前常走的路上,看人来人往,突然感觉好难过,简直要哭了,好像是感受到存在之孤独,在其他城市都不曾有过这样的体验,在国外也没有,只有在北京,或许也只有在那一块区域,才会有。

一个永远在骚动的念头:我会像我想象中那只飞回去的天鹅一样回去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