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印象

这是我第二次去巴黎,巴黎也是目前唯一一座我重游的城市(出差不算)。两次间隔时长半年多,加起来一共呆了10多天。

Paris syndrome,日本人发明的词汇,巴黎综合征,大概意思是指,在去巴黎之前,听说过太多关于这座城市的描述,然而这些描述都是历史上的巴黎,文人、哲学家、艺术家作品中的巴黎(对我自己来说,文学作品以《流动的盛宴》为代表,电影以Before sunset为代表,哲学家以萨特、波伏瓦为代表,进而引申出当年的花神咖啡馆、双叟咖啡馆),因而对巴黎怀着无比憧憬的浪漫想象,但是去了巴黎以后,想象就会被街道和地铁的脏乱、人群的不甚友好、对游客的各种偷抢彻底击败,理想与现实的落差太大,从此再也不想去巴黎。

说实话,我也曾有过Paris syndrome,去年秋天去了巴塞罗那、尼斯和巴黎旅行,巴黎是最后一站,秋意已浓的巴黎与热情似火的巴塞罗那、度假胜地蔚蓝海岸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虽然去年我已经会说几句法语,至少保证我可以在邮局里买到邮票,可以在餐厅用餐,但这里的人们远不如西班牙人那么热情,即使是服务行业也是如此。而且,在游客聚集的埃菲尔铁塔、巴黎圣母院(彼时,巴黎圣母院还没有被烧,尖顶还在)、香榭丽舍大街附近,总是围绕着各种奇怪的人群。我自己就在巴黎圣母院附近的桥边遭到了吉普赛小女孩的围攻,钱包差点被抢,导致我在巴黎的剩下几天都非常紧张后怕。回国以后,我觉得自己患上了Paris syndrome,虽然我对学习法语的热情不减,但对这座城市的印象大打折扣,也不愿再和别人提起任何关于它的romantic ideas。但回来以后,我还是喜欢侯麦电影里的巴黎,被电影里有趣好看的、在cafe聊天的男男女女、缀以花朵的小阳台、放满书本的小房间吸引。

这次又去欧洲,主要是为了看荷兰国家博物馆伦勃朗逝世350周年大展,顺便逛逛向往已久的自由城市阿姆斯特丹,但又懒得再办签证,于是就打算用还有一个月时效的法国申根签。想到上次在巴黎的行程还有许多感兴趣但没有探访的地方,尤其是问了问在阿姆斯特丹工作的朋友,她说她马上要第五次去巴黎玩,这就鼓动了我确定九天两座城市的大致行程。

从阿姆斯特丹去往巴黎的欧铁上,我是有些忐忑的。阿姆斯特丹和巴塞罗那有一些共同点,两座城市都色彩鲜艳,当地人对游客非常热情友好,阿姆斯特丹还是一座相对比较安全的小城。而巴黎…啊巴黎,我害怕再次碰到奇怪的人群,甚至做好了现金手机全都被偷的心理准备…That’s all I’ve got and all I can lose…

事实证明,危险的人群还是存在,在卢浮宫附近,在购买lush的商业街附近,但因为这次对我和朋友来说,都已经是第二次去巴黎了,所以我们果断地避开了最危险的埃菲尔铁塔周边,巴黎圣母院因为被烧自然就不会再去,选择的酒店也依然是在学校书店比较多、较为安全的5区。

第二次来这座城市,我们选择了几个游客甚少去的地方,Cimetière du Père-Lachaise (拉雪兹神父公墓)、吉美亚洲艺术博物馆、罗丹博物馆、距离巴黎40分钟火车路程的莫奈小镇,除了第二次去的卢浮宫以外,其他几乎都不是游客必去的打卡地,游人少了很多,逛起来反而比较安心。

不知你想象中的墓地什么样?长期浸润在中国文化里的我们,对于墓地的设想是恐怖阴森的,但巴黎三座最有名的墓地真的不一样,这次我们原计划去两个,Cimetière du Père-Lachaise和Montparnesse,但是由于大风,Montparnesse没有开放,于是实际只成行了Père-Lachaise,计划把Montparnesse放入下次的巴黎行程中。

Cimetière du Père-Lachaise位于巴士底区,地铁可以直达,无需门票,免费进入。与其说它是一个公墓,不如把它当成一个巨大的绿化带,官方介绍它是巴黎最大的墓地,有43公顷。我们在一个没有下雨但太阳也不烈的下午到达,人很少,或者说即使人多些,混杂在这么大的区域内,也完全不会有拥挤的感觉。从大门进入后,最先看到的是一战士兵的集体雕像和墓碑,再走一段,就进入了个人墓碑区域,我们先是随意地走了走,然后就跟着地图开始去找少数几个我们认识的人的墓碑,在寻找的过程中,几个特别的地方引起了我们的注意:

  1. 某个不知名墓碑前有一张小黑猫的图片,旁边写着“Mater Bene quiescas Sit tibi terra levis”,我们本以为小猫是逝者的爱宠,查了下那句话,原来是句拉丁语,大概是逝者安息的意思,经常用在葬礼和墓碑上。
  2. 王尔德的墓碑上已经没有之前说的各种红唇印了,但为了把它保护起来,周围有一块玻璃围着,有鲜花,没有墓志铭,只有Oscar Wilde的名字。除了王尔德以外,葬在这里的巴尔扎克、普鲁斯特等人的墓碑也都很普通,也未见除了我们以外前来吊唁的人群。看来他们可以不受打扰地在这里长眠。
  3. 即使是随便乱走,我们也看到了几个中国人的墓碑,大都写了家乡,一个来自广东中山,其他全部来自浙江温州和瑞安一带,大概都是同一批从国内到法国打工然后扎根的中国人,可能第一代都是偷渡而来,后代为他们下葬,希望他们落叶归根,魂归故里。在网上查了下,法国是世界上第六大移民国家,目前约有600万左右移民,占到法国总人口的10%。其中华人华侨保守估计有55万以上,大部分居住在大巴黎地区。华人移民的主要有两大来源,一个是上世纪70年代从东南亚去法国的潮汕籍,另一个是上世纪80年代以后从浙江去法国的温州籍、青田籍。其中,温州华人20多年前从巴黎一个叫“寺庙街”的地方起步,从事服装、皮具、进出口业。他们拼命工作,让原先占据当地的犹太商人根本无法与之竞争。在不到10年的时间里,温州人就逐步统治了寺庙街市场。今天的巴黎,从寺庙街一直往东至巴黎郊区的93省,温州人开的商店星罗棋布,成为了巴黎新兴的唐人街。
  4. 碰上一个正在进行中的葬礼,所有来人都穿着黑色,彼此拥抱致意,我们默默地走开了。
  5. 在准备离开的路上,我们在一个墓碑上发现了汉字「空」,除此之外,再无其他。我们猜想是一个还在世的中国人在巴黎提前为自己买了一块墓地,但是走近看,我们发现另一侧有一个名字,不是中文名,读起来像是日文名,而且有生卒年份,2017年去世。此时,我们已经深感惊讶了。拿出手机拍了张照,拍完发现,另外一面上,放着几块小碎石,而碎石拼成的字正是“空”字。我们猜想碎石大概是黏在立面上的,不然怎么可能从未被风吹乱?但我们怀着敬意,不敢触碰。那天,在看过了那么多陌生的法国人的墓地和基本看不懂的墓志铭以后,突然在一个日本人的墓碑上看到了「空」,就好像隔着时空和逝者的灵魂相遇。而且这个三次才发现「空」的过程本身也很奇妙,不知道最后被我们注意到的碎石拼成的字是逝者本人的授意还是后来人的点睛之笔,总之那一刻我们被深深打动了,Nous sommes touchées. (和我的咨询师说这个故事时,她提醒我,这个发现的过程就好像在说,墓碑有很多面,人也有很多面,对于每个个体,都要多方面地去了解去感受)

这次行程的最后一天,在巴黎街头的暴走中,我们不经意间路过了一个周围都是武警的地方,打开地图一查才发现原来是法国总理官邸matignon。天气太冷,朋友戴上了卫衣的帽子,用她的话说,穿着破破的我们东张西望的样子,让我们成为了这条街上唯一的危险因素。她意识到这一点是因为和一个穿着非常decent的妇女擦肩而过时,她看到对方的背包一紧,这个梗让我们笑了很久。我不禁回忆起上次和这次加起来在欧洲的日子里,每次我们看到街上一些游手好闲,穿着破破,目光飘忽不定的脸庞(don’t mean to be racist, 但大部分确实不是白人)时,我们很自然地把他们当成了朋友口中的「危险因素」并且快快走开,这当然和上次我们在巴塞罗那被偷和在巴黎差点被偷的个人经历有关。但走在这条街上的经历,让我想到,当我们把别人当成危险的他者时,对于当地人而言我们也是一个闯入者的角色吧,他们如何看待陌生的,不同于他们的我们呢?人与人之间的stereotype、misunderstanding、discrimination都是由于不同而产生的。这次来巴黎我就有明显的感觉,虽然在部分危险区域还是碰到了危险人群,但不管是在地铁上,还是在车站、大街上,大部分的人还是不危险的,即使并没有非常热情友好,但忙于过着自己的正常生活,在地铁上读书看报听音乐,和同伴聊天。尤其是我们总是习惯于把黑人,以及面容看似吉普赛人的人群,还有伊斯兰教徒当做危险因素,但再多想一想,每个不同的群体里,个别人的做法对于整个群体而言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伤害,他们该说什么,怪自己的同胞不争气么?怪各种社会问题背后的制度性顽疾么?再次提醒自己don’t be judgemental,在保证自身安全的情况下,welcome more diversity。不过多元、包容、开放,并不是仅靠间接经验就能做到的,还是要多多亲自感受体验不同的文化才可以。对他者的恐惧起源于无知,破除应从了解开始。

只有重游才有机会悠闲漫步,不用担心错过打卡点,不用担心拍不出好看的照片,第二次去卢浮宫和莎士比亚书店,第三、四次去Jacobine用餐,第N次坐巴黎地铁,第N次买Paul的面包咖啡……这次回来以后和上次的感受明显不同,巴黎太丰富了,去一两次真的不够,又想起在阿姆斯特丹工作的朋友说的”第五次去啦”,只想回来继续修炼法语,下次再去看只有法语注释的博物馆,再去逛躺着波伏娃、桑塔格的Montparnasse公墓,再去读世界报和费加罗报,像一个local一样感受Parisien(ne)的日常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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