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式各样虚无主义的鬼

《鬼》是我读的第一本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第一遍读之前,我没有看任何关于这本书的写作背景(涅恰耶夫案件以及废奴以后的俄罗斯社会风貌)的介绍,只求先把俄罗斯文学作品里惯有的长长的姓名记住,至少弄清每个人物分别都是做什么的,就这么只看故事情节地读完了第一遍,最突出的感受就是前面大半段有很长的铺垫,而且每个人物的故事都叙述得很分散,而最后突然节奏变快,所有的铺陈都有了意义,到最后沙托夫被杀、基里洛夫自杀,在这两个我认为的高潮过后,交代了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的病逝(进而借斯捷潘之口解释了书名“鬼”的圣经来源)和尼古拉·斯塔夫罗金的自杀,全书终。

了解了涅恰耶夫案件以后,我又读了一遍《鬼》。没有了初读时晕晕乎乎的感觉,这次我看到了更多细节,比如关于斯塔夫罗金“聪明绝顶的蛇”和他心头的蜘蛛的隐喻,比如作者借多人之口描绘俄罗斯民族的特性。再次读罢,我有了提笔写几句的想法,绝非书评,只是随读笔记。

陀思妥耶夫斯基是擅长写人物的,而且每个人物都有非常多的语言,每段语言里都加入了很多观点。这么多时而互相佐证,时而互相矛盾的观点读来,让人有很多思考,但并不能总结或者提炼出所谓的中心思想,因为他笔下的人和观点都太丰富了。以下罗列几段让我印象非常深刻的人物观点:

1. 无神论者基里洛夫

基里洛夫是非常不矛盾的一个人物,从头至尾他都是一个无神论者,而且从未改变要自杀的决心。他的每一句话都是在为最后的自杀做铺垫,而在我读的这版里关于基里洛夫之死的插画,配上彼得看到他死后的样子时的恐惧的描写,几乎是力透纸背地让我也感受到了恐惧,难以平复。

基里洛夫说:

只有把生死看得无所谓才有完全的自由,这是全部的目的。

生命是痛苦,生命是恐惧,因而人是不幸的。现在只有痛苦和恐惧。现在人爱生命,是因为他爱痛苦和恐惧。人们就是这样。生命现在以痛苦和恐惧为代价,全部错觉就在这里。现在人还不是那样的人。幸福而自豪的新人会出现的。谁把生死看得一样,谁就是新人。谁能战胜痛苦和恐惧,他自己就是上帝。而那位上帝就不再存在了。

石头里没有疼痛,可是在对石头的恐惧中有疼痛。上帝是一种恐惧死亡的痛苦。谁战胜痛苦和恐惧,他自己就是上帝。谁仅仅为了扼杀恐惧而自杀,他就立即成为上帝。

谁想获得根本的自由,谁就应当敢于自杀。谁敢于自杀,谁就识破了错觉的秘密。此外没有自由;这就是一切,此外一无所有。谁敢于自杀,他就是上帝。

不久前我见到一片黄叶,略微泛绿,边缘有点儿腐烂了。它在风中飘落。十岁时,我在冬天故意闭上眼睛,想象着一片树叶,绿莹莹的,耀眼的,上面有叶脉,阳光灿烂。我睁开眼睛,简直不敢相信,因为太美好了,于是又闭上眼睛。树叶好,一切都好。一个人不幸,是因为他不知道自己是幸福的;只是这个缘故。这就是一切,一切!一旦知道了,立刻就成了幸福的人,立刻。谁教导人们懂得人人都好,他就缔造了和谐。

如果有神,那么一切意志归于他,因而我不能脱离他的意志。如果没有神,那么一切意志归于我,因而我必须表现出一意孤行。我必须自杀,因为我的一意孤行的最充分的表现就是亲手杀死自己。

2. 沙托夫

沙托夫是前农奴的儿子,年轻的大学生,在国外期间改变了传统的俄罗斯东正教信仰,但后来又想退出自己加入的所谓秘密组织。虽然他是整个事件中被阴谋杀害的重要人物,但是关于他的正面描写并不太多,主要集中在他与斯塔夫罗金的一段对话以及临死之前成为了幸福的父亲的描写。更多提到他,都是在别人的口中。

他与斯塔夫罗金有一段关于民族(尤其是所谓真正伟大的民族对于独一无二的执着追求)的极其精彩的论述:

民族是上帝的载体。任何民族只有在拥有自己的独特的上帝,并毫不调和地排斥世界上所有其他的上帝时,才是一个民族;这时这个民族坚信,必将以自己的上帝战胜所有其他的上帝并将他们逐出世界。有史以来,所有民族都具有这个信念,至少是所有伟大的民族,所有多少值得表彰的民族,所有站在人类最前列的民族。违反事实是不行的。犹太人或者就是要等待真正的上帝,于是他们给世界留下了真正的上帝。希腊人神化自然,并把自己的宗教,即哲学和艺术遗留给世界。罗马神化并建立了国家的民族,于是把给各族人民遗留了国家。法国在其全部漫长的历史过程中,只不过是罗马上帝观念的体现和发展,它之所以终于把自己的罗马上帝抛入深渊而一头栽进无神论,即他们目前所谓的社会主义,仅仅是因为无神论终究要比罗马天主教健全。一个伟大的民族如果不相信唯有它们(正是他们,而且唯有他们)才拥有真理,如果不相信只有他们才有能力、有使命以自己的真理使一切人复活、得救,那么这个民族就会立即变为人种学的材料,而不成其为伟大的民族。真正伟大的民族永远不屑于在人类生活中扮演次要角色,甚至不屑于扮演头等角色,而一定要扮演那独一无二的首要角色。要是丧失这种信念,那就不成其为民族了。

3. 无政府主义者彼得·斯捷潘诺维奇

关于无政府主义者涅恰耶夫,马克思和恩格斯有过一段经典的评价:“这些想使一切都成为无定形状态以便在道德领域内也确立无政府状态的,破坏一切的无政府主义者,把资产阶级的不道德品行发展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

陀氏以涅恰耶夫为原型,浓墨重彩地塑造了彼得·斯捷潘诺维奇。从一开始以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遗落他乡的儿子的身份出现,到后来通过玩弄和利用(互相?)尤莉娅·米海洛夫娜、“五人小组”、尼古拉·斯塔夫罗金、基里洛夫、死刑犯费季卡等人,在众人之间周旋,造成混乱,一步步达成谋杀沙托夫并逃离的目的。

而他召集“五人小组”的做法,一开始他就和斯塔夫罗金坦白了:

最重要的是——封官许愿,很起作用。没有什么比封官许愿更有影响力了。我故意想出一些官衔和职位,我这里有秘书、秘密侦察员、财务主任、主席、收发员以及他们的同事,这些名目很受欢迎,他们非常乐于接受。然后是另一种力量,不用说,那就是多情善感。要知道,社会主义在我们这里的传播,主要就是靠动之以情。可糟糕的是,有咬人的少尉之流,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碰上一个。还有一些彻头彻尾的痞子,这些人嘛,算得是好人,有时很有用,不过要在他们身上花很多时间,要不懈地加以监督。最后,最主要的力量却是把一切都结合在一起的水泥,——这就是耻于有自己的主见。这可真是一种力量!要是谁在工作,要是这种‘招人喜欢的人’在办事,谁的脑子里也不会有任何主见!他们认为有主见是可耻的。

此外,借斯塔夫罗金之口,一开始就预告了沙托夫之死:

有一招更好:您去怂恿四名组员干掉一个人,借口是他告密,于是您就可以通过一次流血使所有的人都俯首帖耳。他们就成了您的奴隶,再也不敢反叛或要求您解释自己的所作所为了。

不得不说,彼得与斯塔夫罗金的对话,简直可以用作鼓吹群众运动的圣经,陀氏深谙人性可见一斑。

4. 尤莉娅·米海洛夫娜

小说中女性人物不多,这位尤其让人印象深刻,第一人称“我”的记述很好地概括了她在虚荣间无意助长了无政府主义行动的一生:

这个可怜的女人(我很为她惋惜)本来可以得到她所醉心和迷恋的一切(荣誉及其他)而无需采取她在下车伊始就着手的那些激烈而有悖常理的行动。可是也许由于过分耽于幻想,或由于在豆蔻年华长期抑郁、失意,随着命运的转折,她陡然觉得自己似乎负有十分特殊的使命,几乎就是“头上闪着光环”的登基女皇,而灾难恰恰就在于这光环;因为它毕竟不是发髻,可以伏在任何一个女人的头上。然而这个真理最难让女人信服;相反,谁愿投其所好,谁就能达到目的,而投其所好者趋之若鹜。可怜她一下子成了各种势力的玩物,却还自以为是有独立见解的女性。她在省里短期当权时,许多奸诈之徒利用她的天真,靠她大发不义之财。于是借独立见解之名而出笼的是一个大杂烩!她既欣赏大规模土地占有制,也欣赏贵族,既欣赏加强省长权力,也欣赏民主因素,既欣赏新制度和新秩序,也欣赏自由思想和形形色色的社会观点,既欣赏贵族沙龙的严峻风格,也欣赏她身边青年们的粗野放肆。她梦想造福于人,调和不可调和的东西,更准确地说,是梦想把一切人和一切事都统一于对她个人的热爱和崇敬。她也有她所宠爱的人;比方彼得·斯捷潘诺维奇就以极其粗俗的阿谀逢迎赢得了她的欢心。但她喜欢他还另有原因,这个原因奇怪极了,而且最能说明这个可怜的女人的特点:她一直希望他会向她揭发一个叛国大阴谋!无论多么难以想象,但情况就是这样。不知何故,她觉得省内一定隐匿着一个叛国阴谋。彼得·斯捷潘诺维奇有时默然不语,有时又隐约其词,从而加深了她的这个怪想法。她却认为,他与俄国革命有千丝万缕的联系,然而同时对她又忠诚得近乎崇拜。阴谋的败露,彼得堡的嘉奖,未来的飞黄腾达,为了使青年悬崖勒马而对他们采取“怀柔”态度——在她那想入非非的脑袋里这一切都和睦共处,相安无事。要知道,她真的拯救了,真的制服了彼得·斯捷潘诺维奇嘛(不知为什么,她对此确信不疑),她一定也能拯救别人。他们谁也不会,谁也不会遭到不幸,她将拯救他们所有的人;她要对他们分别对待;她要把他们的不同情况呈报上去;她将秉公行事,也许历史和俄国所有的自由思想都会传颂她的美名;而阴谋终究要被揭露。万事大吉。

5. 卡尔马津诺夫

第一遍读时,我基本忽略了这位着墨不多的过气作家卡尔马津诺夫,只记得陀思妥耶夫斯基借第一人称“我”对以卡尔马津诺夫为代表的曲意逢迎、名声稍纵即逝的作家才子的讽刺之辛辣:

一般地说,我们所有那些眼高手低的才子先生们,生前往往几乎被奉为天才,一旦去世就仿佛突然间从人们的记忆中消失殆尽,不仅如此,有的甚至在生前,只要新的一代成长起来,取代了他们的创作所属的那一代,他们就会快得出奇地被所有的人所遗忘,所藐视。在我国,这种情况似乎是瞬息间发生的,就像舞台上更换布景一样。啊,普希金、果戈理、莫里哀、伏尔泰,所有这些有独创性的先驱者的情况是迥然不同的。其次,那些眼高手低的才子先生们一到晚年往往陷入文思枯竭的窘境,自己却懵然不觉。常有这样的情况,一个作家长期被认为具有非常深刻的思想,因而人们期待他对社会的发展发挥非凡的重大影响,结果却暴露了他的基本思想是如此浅薄、渺小,以致谁也不会为他那么快地文思枯竭而惋惜。然而白发苍然的老先生们却见不及此,因而气愤难平。正是在他们的文学生涯行将结束的时候,他们的虚荣心却让人触目惊心。天知道,他们以什么样的人物自居,——至少是自视为神。据说,卡尔马津诺夫把结交权贵和上流社会看得几乎比自己的灵魂还重。据说他会欢迎您,亲切相待,曲意逢迎,让您着迷于他的温厚,尤其是他若有求于您的话,或者您是实现经人举荐的。可是只要来了一位公爵,一位伯爵夫人,或者以为他所畏惧的人物,他就认为他的最神圣的职责就是极其轻慢地把您忘掉,好像您是一片木屑,一只苍蝇,而且就在您还未及离去的时候;他还真的以为这是极其高尚而优雅的风度。虽然他泰然自若,深谙良好的风范,可是据说他极爱虚荣,到了歇斯底里的程度,以致掩饰不住这位作家的应激反应,即使是在那些对文学不大感兴趣的社交场合。要是有人偶然由于态度冷淡而使他受窘,他就痛感屈辱而睚眦必报。

但第二遍读的时候,我发现这位作家除了在那场晚宴上发表了冗长的告别演说之外,对着第一人称的“我”还表达过一段关于时下俄罗斯社会风貌和民族特性的观点:

我十分清楚,为什么有钱的俄国人纷纷拥往国外,而且一年比一年多。这只是一种本能。一艘船要沉了,老鼠最先逃离。神圣罗斯是一个没有生气的,贫穷而危险的国度,它的上层是一批虚有其表爱慕虚荣的乞丐,国内为数众多人居住在鸡腿支撑的茅屋里。这个国家欢迎任何一种出路,只要有人把这个出路解释清楚。只要政府还想抗拒,它在黑暗中挥舞大棒,却打在自己人身上。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无可救药。俄国就其现状而言是没有前途的。

人人都怕传单,可见它们是有力量的。它们公开揭露谎言,并且证明,我们无可抓挠,无可依靠。当人人都沉默的时候,传单在大声疾呼。它最足以骄人之处(且不谈形式)是那种闻所未闻的直面现实的勇气。这种直面现实的能力,只有俄国的这一代人才有。不,在欧洲,人们还不能如此勇敢,那里是坚如磐石的王国,那里还有所依靠。根据我的见闻和判断,俄国革命思想的全部本质就在于贬低荣誉。我很高兴,这一点是那么勇敢而无所顾忌地表现了出来。不,在欧洲人们还不能理解这一点,而在我国人们恰恰热中于此。对俄国人来说,荣誉只是多余的负担。而且它在俄国人的全部历史上历来就是负担。公然宣扬‘蒙受耻辱的权利’最能吸引俄国人。

小时候,俄罗斯文学和电影总是给我一种充满苦难的阴郁感,我一直觉得这和远东太过寒冷的气候有关。后来,了解了俄罗斯农奴制的漫长历史以及东正教的宗教传统以后,我才知道,压迫群众的农奴制之所以能够在沙俄推行甚久,与东正教的“苦难救赎”思想是分不开的,只有秉持这种信念,才有可能接受现世的压迫,两者看似矛盾,实则互相平衡。而这里,卡尔马津诺夫(或者说陀氏)说“公然宣扬‘蒙受耻辱的权利’最能吸引俄国人”,显然又是东正教传统的延续。

6. 希加廖夫等“五人小组”

“五人小组”等人是陀氏塑造的无政府主义者的跟随者的代表。其中,希加廖夫是一个出场很少的人物。他临阵脱逃,没有直接参与谋杀沙托夫的行动。而在一场聚会上,他关于未来社会“十分之一的人口享有个人自由以及对其余十分之九人口的无限权力,剥夺十分之九的人类的意志”的设想,又带着浓重的乌托邦气息,“我的出发点是无限自由,而结论却是无限专制”,映射了书中多次提及的傅里叶思想。

除了希加廖夫以外,杀死沙托夫后,谵妄地叫着“这不对头啊,这根本不对头啊”的维尔津斯基、自首说出一切的利亚姆申、拿着早早准备好的假护照逃走的利普京等人,都各有各的性格特点。

更值得一说的,是那个年轻人埃尔克利,与其说他信仰所谓共同事业,不如说他信仰彼得·斯捷潘诺维奇。作为彼得的执著追随者,他始终相信彼得的每一句无中生有的话,坚决地执行彼得的所有命令,即使是在送彼得逃离,以“保留革命的果实”时,他依然相信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共同事业,而他自己是不值得一提的。直到最后,他也没有对彼得一丝一毫的怀疑。这个人物,让我想到阿伦特“平庸的恶”。对于一个没有既定价值观的年轻人来说,狂热的无政府主义思想是那么有吸引力,以至于他完全丧失了基本的判断能力,而这样的例子,在历史上反复重演,在现代社会也屡屡再现。人心究竟会屈从于什么?人真的如弗洛姆所说有着天然的“逃避自由”的价值倾向么?这个问题细想起来,非常可怕。

7. 尼古拉·斯塔夫罗金

除彼得·斯捷潘诺维奇以外,陀氏着墨最多的就是尼古拉·斯塔夫罗金了,尤其是最初版本未收录的他对季洪主教的忏悔章节,将斯塔夫罗金在无神论与渴望惩罚之间,在善良与恐惧之间矛盾的一生表现得淋漓尽致。

关于他的长篇自白信,第一人称“我”说:

在我看来,这份文件是病态的作品,是控制了这位先生的鬼魅所作。仿佛一个人因为剧烈的病痛而在床上辗转反侧,想找到一个睡姿,哪怕能使自己的痛苦得到暂时的缓解。甚至也不是要缓解痛苦,而是只想能在片刻之间以一种痛苦代替原来的痛苦。这时当然已顾不上睡姿是否优美或合理了。这份文件的主旨是一种可怕的、由衷的渴望,渴望受到严惩,渴望十字架,渴望受到全民的惩罚。然而这毕竟是一个不信仰十字架的人对十字架的渴望。与此同时,从另一方面来看,整个文件是肆无忌惮而情绪激昂的宣泄,尽管写作的初衷并非如此。作者声称他“不能”不写,是“被迫的”,这是很可能的:如果可能他宁可绕过这杯苦酒,然而他看来的确是不能不写,于是他只求抓住适当的时机开始新的肆无忌惮的行径。是的,病人在床上辗转反侧,但愿以一种痛苦代替另一种痛苦,而与社会作斗争在他看来就是最舒服的睡姿,于是他向社会发起了挑战。

在这封自白信中,斯塔夫罗金坦白了自己奸淫幼女的过往(这点在他和沙托夫的谈话中,沙托夫也曾无意说起,斯塔夫罗金一听脸色发白,也算是对此的铺垫),他坦言自己的心境:

我的公民感情就是在四个角落里放好炸药,一下子炸毁一切,只要值得这么干。不过我毫无恶意,因为我只是寂寞而已,别无其他。我根本不是社会主义者。我认为这是一种病态。

我从来不会感到恐惧,生平除了这个事件之外,无论以前还是以后,从来不知道恐惧为何物。可是这一次我害怕了,简直怕得发抖。我强烈地意识到了这一点而深感屈辱。如果可以的话,我会自杀;可我觉得自己连死也不配。不过,我并非因此而没有自杀,而是由于恐惧。人会因为恐惧而自杀,却也会因为恐惧而苟且偷生。

当我坐着喝茶,同他们闲聊的时候,我生平第一次暗自下了严格的断语:我不知道善恶也没有善恶之感,不仅丧失了这种感觉,而且认为不存在所谓的善恶(这使我感到高兴),只是一种成见而已;我可以摆脱一切成见而自由,而我一旦得到这种自由,我就完了。这是第一次以断语的形式所认识到的。

除此之外,在我第二遍读《鬼》时,带着已经读过译者后记的心态,我有意识地抓到了在斯塔夫罗金身上反复出现的关于“红蜘蛛”的隐喻,比如在自白信里,他说:

我拿起一本书,又扔下了,开始看着老鹳草草叶上的一只红色的小蜘蛛,竟看得出神了。

可是我在那灿烂的阳光中,似乎突然看到一个小圆点。一切就是这样并由此而开始了。这个小圆点突然变了样子,于是我突然清楚地看见了一个小小的红蜘蛛。我立刻回忆起在老鹳草的草叶上的它,那时,夕阳斜晖也是这样流泻着。

更耐人寻味的,是莉娜面对斯塔夫罗金并非不真诚的示爱,也提到了“蜘蛛”:

我总觉得,您会把我带到某个地方去,那里有一个巨大的、一人高的毒蜘蛛,于是我们一辈子就那么看着它、怕着它。我们彼此间的爱情就在这种情况下消失了。

译者在后记说,蜘蛛象征了斯塔夫罗金心中的恶。或许是吧,也或许不是,但反复出现的蜘蛛,而且是在夕阳斜晖等看似平静岁月里在草叶上出现的蜘蛛,在我看来,就像是每一个复杂而又真实的人物一样,阳光总伴随着黑影。

8. “鬼”

小说最后,借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之口,将书名“鬼”的(至少其中一种)寓意解释清楚,圣经原文与解释抄录如下:

那里有一大群猪在山上吃食。鬼央求耶稣,准他们进入猪里去。耶稣准了他们。鬼就从那人出来,进入猪里去。于是那群猪闯下山崖,投在湖里淹死了。放猪的看见这事就逃跑了,去告诉城里和乡下的人。众人出来要看是什么事。到了耶稣那里,看见鬼所离开的那人坐在耶稣脚前,穿着衣服,心里明白过来,他们就害怕。看见这事的,便将被鬼附着的人怎么得救告诉他们。

这与我们俄罗斯毫无二致。这群从病人出来,进入猪里去的鬼,就是千百年来,千百年来积聚在我们伟大的、亲爱的病人,我们俄罗斯身上的一切痈疽、一切腐败、一切污浊、一切大鬼小鬼!是的,我历来热爱的俄罗斯。但是上帝的伟大思想和伟大意志荫庇着她,就像荫庇那个被鬼附体的疯子一样,于是这一切鬼,这一切污浊,在病人表皮上腐烂的这一切癣疥之疾都会出来……并且自己请求进入猪里去。很可能已经进入了!这就是我们,我们和那些人,和彼得鲁沙……以及他那一伙,我呢,也许就是第一个,走在头里,于是我们,丧失理智的疯子,从悬崖上跳入大海,全都淹死,我们活该落得这个下场,因为这是我们唯一能做的。但病人将康复,‘坐在耶稣脚前’。

9. 其他

季洪大主教对无神论和世俗冷漠观点如下:

彻底的无神论比世俗的冷漠更值得尊敬。彻底的无神论者,无论如何,毕竟是站在到达彻底信仰前的最高一级台阶(不管能否跨越这个台阶),而冷漠的人没有任何信仰,只有愚蠢的恐惧,而且也只是偶尔会有,如果他很敏感的话。

另外有几段印象深刻的妙语:

一般说来,别人遭到的不幸,永远有某种使旁观者感到悦目的东西,——甚至不论您是谁。

夜色中的大火总是使人感到刺激,赏心悦目;因此而有焰火;但那时火焰散开,化为美妙而有规则的形状,观赏者因为毫无危险而产生轻松愉快的印象,宛如满饮了一杯香槟。真正的火灾就不同了:在夜色中的大火使人有某种愉悦之感的同时,那种恐怖以及毕竟会有的某种身临危境的感觉,也使旁观者(当然不是遭到火灾的居民)有点儿惊心动魄,仿佛在向他本人的破坏本能发出挑战,而这种本能,唉!是隐藏在人人的心灵深处的,即使你是一个最驯良而且有家室的九等文官……这种阴暗的心理几乎总是令人陶醉。

仅仅时刻意识到,有某种我所无法比拟的、最公正而幸福的存在,就使我也充满了无可比拟的感动和——荣誉感,——啊,不论我是谁,不论我曾做过什么!比起自身的幸福,人更远为需要知道并时刻信仰在某个地方已经有着人人和万物都享有的美满、安宁的幸福……人类生存的全部法则就在于,人永远能够在一个无可比拟地伟大的存在面前顶礼膜拜。如果使人们失去了无可比拟的伟大存在,他们便活不下去而在绝望中死去。无垠和无限也是人类所必需的,正如人类生息其上的那个小小的星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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