奋力破壳的鸟和他的领路人

年幼时的辛克莱虽然一直都知道属于“恶”的另一个世界的存在,但生活在温室里的他被父母姐妹的爱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直到有一天,因为一件意外的小事,他被迫卷入了同龄小混混的世界。人一旦说谎,就必须为自己的谎言撒更多的谎,辛克莱为了封他人之口,只能从家里偷钱。而这里有一点值得注意,第一次向父亲撒谎的他心里有一丝自豪,

父亲头顶的光环第一次出现断痕。第一次,我童年栖息的支柱现出截裂。而每个要成就自我的人,都要毁掉这个支柱。

《德米安》

类似的感受每个青春期的我们都曾经历过。父母,是否是我们每个人的人生中,第一个认同和崇拜的神?而到了一定的年龄,我们都会发现,父母并非无所不能,于是父母的神话被打破,我们从而转向其他信仰,比如宗教。

书里的辛克莱倒没有这明显的“转向”,但自小就生活在虔诚信徒家庭的他,始终都被《圣经》和箴言包围。而救他脱离小混混所属的“恶”世界的德米安和他的缘起是由于对该隐故事的另类解读。世人皆相信,亚伯是善,该隐是恶,而德米安则说,亚伯是懦夫,该隐是真正的勇者。于是,第二次,辛克莱的信德有了松动,或者说和大众一样对于耶稣的唯一解读被打破。德米安告诉辛克莱,单一的宗教信仰总是有瑕疵的,不能只崇拜善,而忘记了恶,上帝和魔鬼都应当礼拜。这一点,一下子击中了辛克莱。他从小就知道的两个世界的物理分隔被眼前的德米安升华为“应当进行信仰的重塑”的理论,辛克莱第一次有了独立思考的意识。

但紧接着,他就坠入了“恶”的深渊。离家上学的他不再认真学习,在同伴的影响下浪迹酒馆,寻欢作乐,体会浪子的生活。在自我堕落成“一个野蛮的畜生,被可鄙的欲望操控”的同时,他又怀着一份骄傲,自认为见识了世界的丑恶面并且成了这个黑暗世界里“杰出的好汉”。

直到有一天,他遇到了一个姑娘贝雅特丽齐。虽然辛克莱对她几乎一无所知,但那份疯狂的迷恋却暂时把他带出了恶的泥沼。他开始画画,依着自己的想象画下了一幅又一幅的贝雅特丽齐,但是画着画着,他笔下生出的脸却越来越像德米安。许久不曾相见的两人再次遇见了,德米安知道了辛克莱的酗酒生活,但没有说太多。交谈过后的辛克莱继续画画,这次他开始画雀鹰。德米安曾痴迷于辛克莱家门口的雀鹰徽章,因而雀鹰,就像“该隐的记号”一样,曾是两人的“秘密暗号”,是两人过往交集的重要象征。辛克莱第一次画出的雀鹰有着猛禽的身躯,“半个身子困在一个黑暗的球体中”,“仿佛正从巨大的球体中奋争而出”,这也是“鸟奋争出壳”的喻义第一次在辛克莱的回忆录里出现。

再次回到学习生活的辛克莱开始重新思考光明世界和黑暗世界,不同的是,此时的他已经亲身体会过这两个世界。他遇到了音乐,以及音乐的演奏者同时也是牧师的皮斯托琉斯。这是辛克莱生命中又一个重要的领路人。把两人引到一起的是对“阿布拉克萨斯”的理解。自从收到德米安给的纸条“鸟奋争出壳。蛋就是世界。谁若要诞生,就必须毁掉世界。鸟飞向神。神叫阿布拉克萨斯”,辛克莱就不断地在追寻阿布拉克萨斯。皮斯托琉斯带着他观火,带着他发现“我们是多么出色的造物者。我们的灵魂一直在参与着世界持续的创造”、“在我们心中和在自然中,活跃着同一个神”,即使外部世界衰败,来自灵魂的爱和创造还是能重建世界。就像纸条上所说,被打破的世界里只有单一的善,或者只有单一的恶。但只有看到并体验了真实世界的全貌,成为独立思考的个体(或者更确切地说,找到本性中的自我),破才能立,才能奔向阿布拉克萨斯这样一位“既是神又是魔的上帝”,而此时的辛克莱,也能够再次体会观察自然的愉悦,回到童真,只是这时的童真不再是无知的,而是充满力量的。这一觉知,与“已识乾坤大,犹怜草木青”有着相似的朴素道理。

读到这里,很容易让人联想到《悉达多》,悉达多离家以后,也曾以苦行沙门的身份求索,但后来走向了充满性欲和金钱欲望的尘世,在其中浸淫了多年,才回归在水上度己度人(渡己渡人)的船夫,并最终凝结成“唵”,达到圆满。关于“出世”与“入世”的相似轮回,在黑塞的作品里,并不少见。

回到辛克莱的故事。在皮斯托琉斯的指引下,辛克莱不断地打破过去的认知,修复和重建内在自我,直到最后,辛克莱斩断了与皮斯托琉斯的联系本身。这是他生命中第二次斩断。第一次是与父母,第二次是与这位恩师,这对辛克莱而言,意味着又一次成长。

回到家乡,一次偶然的机会让辛克莱知道了过去一直在梦里见到、在笔下画出、曾以为是德米安的“非男非女”的脸,竟就是德米安的母亲。他去到了德米安家中,见到了他日思夜想的人。如他所想,德米安的母亲也是一名带着“该隐记号”的觉知者,这位充满智慧的“夏娃夫人”引导辛克莱体会能让人找到自我而非失去自我的爱,并进一步成熟。就这样,辛克莱进入了这个“唯有绝对独立的人才能缔结的团体”,德米安的家是“童话和梦”,是“爱和灵魂”,但是与童年的辛克莱体会的两个世界的物理区隔不同,他们的讨论是基于对两个世界同等的认知,区别“绝对独立”、“带着该隐记号”的他们与众人的不是物理界限,而是他们自知使命的认知方式。

《德米安》发表于1919年。就在辛克莱差点迷失于对夏娃夫人的爱恋时,“一战”爆发了。德米安和辛克莱以参军结尾,黑塞通过“命运”、“牵引”、“渴望”等将辛克莱的战场遭遇浪漫化,也许战争并不是这部小说的主题。但是,联想到黑塞本人的经历,根据我看到的资料,战争打破了他的田园梦,他曾因反对战争而被自己的祖国公开斥为叛徒。对于一个一生都在思考“如何成为自我”这个命题的人来说,大环境对于这个思考过程的影响是极为复杂的。黑塞通过德米安之口表达了他自己对战争的态度,

人们彼此投靠,因为人们彼此畏惧。

人只有在无法认同自身时才会感到害怕。

血腥的事业是人类内在的爆发,分裂灵魂的爆发。人们去仇恨、去杀戮、去毁灭、去赴死,只是为了新生。一只巨鸟奋争出壳,蛋就是世界,而这个世界,必将化为乌有。

《德米安》

而“自我”在战争之下,如何立足,如何构建赖以生存的精神空间,大概只能从黑塞的晚期作品,比如《玻璃球游戏》里寻找些许思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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