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十一之后马上要去乌镇戏剧节,所以这个假期没有安排出门旅行,甚至都没有去上海最热闹最繁华的区域,称得上是真正休息了。前半段在妈妈家,后半段回了自己家。天气特别好,对于上海来说太难得了,尤其是当我听说北京凄风冷雨、最低温度已经10度以下的时候,就感觉上海似已入秋但温度还不低的艳阳天特别舒服。
回妈妈家,没有带电脑,只带了一本书,《Call me by your name》,很早就看过电影,一直听说小说更好看,就想着今年夏天结束以前读完这本中译名为“夏日终曲”这样直白的书。果然胜过电影。大概是因为这几天没看电脑没玩手机,连邮件订阅都没收,在沙发上自然光下看书太舒适,所以两天就读完了它,这也是我目前读得最快的英文小说。我对电影里饰演Oliver的演员实在喜欢不起来,尤其是看到原著小说对他的描写以后,更加觉得电影选角不符合我对这个人物的想象,但是电影里桃子的片段当年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这份躁动的情欲在文字中展现得更加淋漓尽致。电影以一个夏天的故事为主要内容,略去了小说后两章,分别是Oliver离开小镇以前先去了罗马,Elio也和他一起,再加上Oliver的出版人和一些诗人、作家,一起度过了Elio人生中最快乐的一个夜晚,以及最后一章在夏天结束以后几十年的人生里,两人的多次相遇。略去的这两章实则更为动人。Oliver结婚生子,也在一个圣诞节回到过意大利小镇,Elio到了美国上学,路过Oliver所在的城市时去旁听过Oliver教授的课,而当Oliver邀请Elio去他家时,Elio拒绝了。于是,他们改为在酒吧里聊天,“Seeing you here is like waking from a twenty-year coma”,“I prefer to call it a parallel life”, “Tomorrow I go back to my coma, and you to yours.”又过了几年,也是小说的结尾,Oliver再次回来,Elio的教授父亲、几个镇上的老朋友已经去世,twenty years was yesterday, and yesterday was just earlier this morning, and morning seemed light-years away,而“call me by your name”这个习惯勾起的那个夏天年轻的两个人第一次情欲交织的记忆,也再次浮现在他们的脑海里。无论是married还是single,两个人一样的lonely,一样的期待理解与被理解、爱与被爱。
带回妈妈家的书读完了,我又翻出书房里堆着的许多年以前读过的《倾城之恋》。许鞍华导演的《第一炉香》马上要在院线上映了,这个中篇是收录在《倾城之恋》这本合集里的,十一前放出的随机波动节目也提到了张爱玲作品的影视化改编。我是在大学时读的《倾城之恋》,那么多年没再翻开,这次重读,对我而言几乎像是全新的书。这大概就是重读,尤其是隔几年再重读一本书最常见的感受。只记得大学读主要看情节,尤其是人物之间的对话,而对于人物所处的环境,以及主角以外的其他人的样子基本是忽略的。这次再读,留心到张爱玲对人、事、物的众多描写和比喻,尤其是随着故事线变化而变化的比喻,字字精准,绝无一处浪费,着实佩服。只举一个例子,来自《茉莉香片》,它不属于张爱玲最有名的小说。和她的许多其他小说类似,它讲述的也是一位因中日战争而从上海到香港生活的年轻人聂传庆的故事,他母亲早逝,又受尽父亲虐待,导致性格变得古怪,没什么朋友,只有同班同学言丹朱一直对传庆另眼相看。丹朱成长在健康有爱的家庭氛围中,父亲是大学教授,把他们两人联系在一起的除了同学关系,还有传庆的母亲冯碧落和丹朱的父亲言教授是曾经的恋人,这件事只有传庆自己知道。同学们都传言丹朱喜欢传庆,但在传庆眼里,他是想成为她、取代她,这种欲望渐渐把传庆引入魔障,竟生出谋杀丹朱之心。丹朱最后是没死,传庆也没有逃离心魔,故事到此就结束了。小说中有一段描述传庆的母亲冯碧落:
她是绣在屏风上的鸟——悒郁的紫色缎子屏风上,织金云朵里的一只白鸟。年深月久了,羽毛暗了,霉了,给虫蛀了,死也还死在屏风上。她死了,她完了,可是还有传庆呢?凭什么传庆要受这个罪?碧落嫁到聂家来,至少是清醒的牺牲。传庆生在聂家,可是一点选择的权利也设有。屏风上又添上了一只鸟,打死他也不能飞下屏风去。他跟着他父亲二十年,已经给制造成了一个精神上的残废,即使给了他自由,他也跑不了。
《茉莉香片》by 张爱玲
“屏风”在这里可看成封建社会的象征,比起常见的笼中之鸟的比喻,屏风上的鸟甚至都不是活的,没有生命力,更不可能逃出去,用来形容母子二人,还略有不同,这个比喻真的写得太妙。张爱玲笔下如此的段落不胜枚举,有必要认真读读她的全集。
回到自己家以后,我去了趟图书馆,借了一直在reading list里的袁哲生的小说以及同样也是随机波动提到的王安忆的《小说与我》(今年再版,书名改为《小说六讲》)。假期的后半段就沉浸在这几本读起来很快的小书里。台湾作家童伟格、袁哲生都是不可理论的主播宝婷非常推崇的作家,而袁哲生又是童伟格极为尊重和认可的前辈,袁哲生的《猴子·罗汉池》就是由童伟格作序。在这篇序言里,童伟格写到:
袁哲生的美学原则,是用白描修辞,留白不可言说的,这使他的叙事,总有一种一再打磨叙事的严谨质地,而这般锋利的叙事,却是为了重现一种敬远。
《猴子·罗汉池》代序《时代的反证》by 童伟格
我是在一个傍晚一口气读完的《罗汉池》,这个中篇小说由“月娘”、“罗汉池”、“贵妃观音”三个短篇组成,讲的是同一群人的故事,但三篇的叙事重点不尽相同,连起来就组成了一个时间跨度很长的故事的全貌。童伟格说,《罗汉池》是“对乡野传说类型写作的持续探索”,我感觉是,又不全是,山间、小镇、寺庙、雕刻、神与人……这些意象,都让我想到陈春成的小说,或者应该说是新人作家陈春成的文风有些像袁哲生。《猴子·罗汉池》的豆瓣短评里排第一的是“读完袁哲生就会有很长一段时间什么也不想写,不会写”。读完它,我正好骑车去妈妈学马头琴的教室找她一起吃饭,骑得很慢,一路上都在回味这部像诗歌一样的小说,满脑子都是小月娘、小沙弥、小木匠三个主要人物在一起玩耍的画面,直到现在,如果让我概括这个故事的情节,我也有些不知从何说起,但读它时眼前浮现的辽远的想象和心中弥漫的忧伤的情绪,却是我可以记住很久很久的。所以我能做的,可能只是推荐给所有人这部小说,以及袁哲生这位已经在2004年自缢而死的台湾作家(目前大陆已出版他的作品包括《猴子·罗汉池》《寂寞的游戏》《送行》《秀才的手表》)。
假期的最后一天开始读金宇澄的回忆录《回望》。他的小说《繁花》刚出版时我就读了,那时还在北京,刚离开学校熟悉的环境,开始工作,成为一名真正意义上的“北漂”,借读《繁花》的机会寄托一份对家乡上海的思念。后来《繁花》改编了舞台剧,第一季我还带着妈妈一起去看了,这几天刚看到第二季也马上要上演了,自然还要去捧场。近几年,以城市记忆为题材的市民文学火了起来,这大概是和国内的城镇化进程同步的,尤其是当文学作品触发了读者感同身受的记忆时,就更加受欢迎。今年金宇澄的《洗牌年代》再版了,据说可看成是《繁花》的素材合集,再版的书里还有金宇澄手绘的插画。这位作家挺有意思,每个作品的插画都是自己画的,几年前我还在逛衡山和集书店时偶然撞上书店二楼陈列的他的插画小展。由于成长生活在上海,作品也大都和上海有关,他的插画都是关于这座城市过去的样子,尤其是许多现在已经成为网红街道的区域几十年以前的样子。很容易把金宇澄标签化为海派作家,只是这次读的《回望》却是他的家族史,虽然也和上海有些许关系,但更多是这位作家的父亲、母亲年轻时的经历。我才读完父亲的部分,这位情报工作者的日记和金宇澄自己的回忆交织在一起,这样家族史的写作是我涉猎不多的。书的最后,金宇澄写到:
记忆与印象,普通或不普通的根须,那么鲜亮,也那么含糊而羸弱,它们在静然生发的同时,迅速脱落与枯萎,随风消失,在这一点上说,如果我们回望,留取样本,是有意义的。
《回望》by 金宇澄
突然感觉,如果把我自己的家族史好好写写,是否也能成为一种有意义的回望。无论是于自身,还是于一个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