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后读了《成为波伏瓦》和《形影不离》,对波伏瓦青春期的挚友扎扎短暂又浓烈的一生印象深刻。在《形影不离》这部去年才在法语和英语世界出版的小说里,波伏瓦讲述了扎扎/安德蕾被周遭一切以“拯救她”的名义束缚和加害最终致死的全过程。作为一名旁观者,波伏瓦是冷静的,她清楚地知道扎扎的死是“assassinat par son milieu”,是“crime spirtualiste”,因为在扎扎身处的环境下,所谓的神学教义都是被利用来维持阶级利益的工具。小说里的希尔维走进安德蕾生活的家族环境时,心生强烈的窒息感,“大大小小的平底锅、炖锅、漏勺、盆,还有一个小暖炉,是给从前那些大胡子祖先暖床用的”,让人不禁怀疑“每一种汤匙、勺子、刀叉真的都有特别的用处吗?我们真的有那么多种需求要满足吗?”,而从小被锁在这个巨大的牢笼里的安德蕾对这个牢笼只能自嘲“就履行社会义务而言,我们都是杰出的基督徒”。
充满生命力的安德蕾也曾努力反抗。她可以在秋千上荡上半小时,像发疯的钟摆一样一次次冲上天空。她最喜欢红玫瑰,在她眼里“玫瑰死时依然鲜活,枝头弯曲如行屈膝礼”。她享受开车,似乎掌握方向盘就能掌握自己的人生。为了腾出些许独处而无需社交的时间,她用斧头砍伤了自己。在神似相亲大会的家族冷餐会上攀比哪家做得更好的无聊时刻,她偷偷“消失”,脱掉衣服跑到瀑布下游泳,感受瀑布打在自己身上的那刻的疼痛和快乐,她说“我们身上总是穿着过多的东西”。而她最激烈的反抗,大概就是童年和青春期的两次爱情,第一次她和贝尔纳初尝了“不是柏拉图式的”禁忌,第二次她更是深刻地爱上了帕斯卡,同样的宗教信仰让她原本以为母亲会接受两人的关系,然而小说中的卡拉尔夫人模棱两可,急着送女儿去英国,现实世界里她的母亲一开始并不反对,但后来调查了解到梅洛庞蒂母亲的私生活史以后,坚决反对,还要把女儿送到柏林(当然,这是波伏瓦多年以后才知道的,所以在小说里没有体现反对的真实原因)。安德蕾终于忍受不了,陷入谵妄,最终在这场爱的高烧里燃尽了生命。
然而波伏瓦不仅是一名旁观者。她亲眼见到自己童年时钦佩的酷女孩扎扎进入青春期以后,勤勤恳恳地履行母亲施加的“社会义务”。“她没有哪个行为不受她母亲或外祖母的控制,没有哪个行为不会立刻变成妹妹们的示范,她没有哪个想法不需要向上帝汇报”。尤其令波伏瓦感到难受的是,即使扎扎早已识破她所在的阶层的虚伪和自私,即使她在上帝面前也曾有过动摇,她还是不敢责怪她的母亲。卡拉尔夫人年轻时也曾有过天真无邪的脸庞和充满活力的眼神,但自从被自己母亲强迫嫁给一个不爱的男人以后就陷入了泥沼,以爱的名义试图把每个孩子都一起拖入同样悲惨的命运。多么懂事的扎扎啊,在体谅母亲、为每一次信仰动摇和不听话而责备自己的过程中,不知不觉地“内化”了这一整套礼教和系统性的厌女文化,逐渐耗尽了自己。
如果小说里的安德蕾屈从于母亲的安排,她可能会成为姐姐玛璐。“熟记《卡门》《玛侬》《拉克美》台词的玛璐付出了各种努力:围着拿破仑墓转圈、闻巴葛蒂尔公园的玫瑰花、在西南部的朗德森林里吃俄罗斯沙拉,最终她确实找到了一位丈夫”,“一位苦闷地抚养着两个女儿的四十岁鳏夫”,甚至可能最终变成她母亲的模样。一代一代,循环往复。
小说里的希尔维对安德蕾表白:“从我遇见你的那一天起,你就是我生命的全部”。1928年的照片里,波伏瓦和扎扎对坐,年龄相仿,发型服装都相似,两人就像彼此的镜子。在“一战”前,波伏瓦的家庭出身和扎扎并没有太大的区别,住在巴黎第六区、贵族后代、父亲是律师…母亲弗朗索瓦丝同样也对波伏瓦管束甚严,甚至会拆封阅读她的所有信件,但弗朗索瓦丝很聪明,会跟着波伏瓦一起学习,她自己也是那令人窒息的传统的受害者。波伏瓦看着身边一个个离她最近的女性,扎扎、扎扎的母亲、她自己的母亲,全都被共同的命运禁锢,无法脱身。尤其是自己的镜像扎扎,如果不是“一战”让波伏瓦父亲的律所开不下去、俄国股票投资也巨亏以致于她必须站出来工作赚钱养家,波伏瓦很可能会陷入与扎扎相似的命运里。扎扎的死对波伏瓦的打击太大,她在《端方淑女》里写到,“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相信她的死就是我为自己的自由付出的代价”,可以想象,在波伏瓦日渐成熟、与命运抗争、亲身示范“女性可以有自主的声音”并且为之奋斗的过程中,扎扎永远停留在二十出头的脸庞会时常萦绕在波伏瓦的心头,甚至可以说,扎扎死后,波伏瓦走过的每一步,在“成为”自己的同时,都是在替扎扎过她想过的生活。改用蒙田形容自己与拉博埃西的关系的话作结,parce que c’était elle, parce que c’était mo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