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城日记写了六十多天,一开始纯粹是想随意记录,后来发现可以舒缓情绪,再后来更是变成了对抗遗忘的方式。但我也知道,不管是集体还是个人,遗忘的力量都如此强大,虽然两大篇日记留在了这个没有被404的网站上,但目前我还没有点开从头到尾重读过一遍。
数着日子过的生活戛然而止,今天距离上海发布突然公告“6月1日起,全市将进入第三阶段,即全面恢复全市正常生产生活秩序阶段”已过去二十日有余。疫情防控发布会从上午10点改到了下午5点,我也回到了每天跨越黄浦江通勤的状态,3月14日从陆家嘴的大楼逃离时没有带走的几颗苹果已经长了小虫,工作到下午容易犯困,花了五天时间重新适应8点20前出门、18点下班的节奏。苏州河边随处可见散步的老夫妻、扔飞盘的年轻人、铺着垫子野餐顺便晒太阳的外国人,一切仿佛没有发生过。那两个多月成了统计研究中的outlier,样本分析前应当先修正、剔除,甚至替换的outlier,月历往后翻两页,千言万语简化成一句“啊别再提了”。
但生活没有正常,荒谬没有停止。
大部分餐厅没有恢复堂食,除了以下三种特例:一是餐桌外摆,大多为沿街店铺;二是商家使用打包盒和一次性餐具,但顾客并不带走,而是在餐厅附近找几个桌椅自己吃,大多为商场内餐厅,因其为顾客自主行为(虽然常常是商家给顾客指路),商场保安无法以此来责怪商家;三是不知道为什么,但就是可以正常堂食的餐厅,因其稀罕而人多到需要排队或者提前预定,比如一周前我们邻居小群第一次五人齐聚的海鲜黄牛馆,离家近,步行可达,分量足,适合聚餐,也就成了二十多天来我唯一一次堂食的店。在一间包房里,我们的第一顿海鲜吃得极为满足,第二顿烧烤也让隔壁的烧烤商家烤完直接送进我们包房,两顿吃饱后走回小区,沿途看到家旁边的绿地有一只小黑猫,很瘦。正好我们打包了没吃完的肉,倒出一些在树下台阶上,生怕小猫对人群恐惧,就远远走开了,回头看到小猫开吃,没欢喜多久,就看到小区门口又有大白,一问才知,小区一栋楼因有密接又封了,此时距离这栋楼解封也就过了不到12个小时。
装修复工以后,我去过几次工地,静安寺商圈的沿街店铺空了很多,“旺铺招租”的牌子随处可见,工作中碰到的企业客户债务违约、付不出利息、还不起本金的糟心事也越来越多,时不时就需要向上汇报风险资产情况。以往穿梭在上海街头最享受的一件事就是随意walk in一家小店,最方便的一件事则是需要时进入任何一家商场,上到二楼直奔洗手间,然后出商场。现在,去哪里都要扫码。小区门口、地铁站门口、商场门口、公司门口,杵着的准备提醒你扫码的人数一定大于当时通过那道门的人数。甚至,刚解封的几天,小区门口五个人站着还嫌不够,另有一个喇叭连续不断地播报“扫码扫码扫码扫码”,语速快,语气僵硬,听得人心烦意乱,尤其是在我去门口大海捞针一般找快递时,更是厌烦。
和“扫码”有关的还有“赋码”。上海发布发过若干条和“赋码”有关的通知,XXX的人赋红码,XXX的人赋黄码。第一次读到就心生对“赋”这个动词的厌恶。带着一股上位者对下位者的权威,上位者只要愿意,可以随意制定“赋码”的规则,甚至也可像郑州一样,根本不按规则办事,滥用权力给村镇银行储户 “赋红码”。
绿码是检疫合格,但只有72小时有效期,算好时间再次检疫,才能保证自己是安全的。在此之上,部分街道、部分行业,可能突然通知需要24小时核酸,比如我,从这周开始每天做一次核酸,为了保证自己每时每刻都是“24小时内核酸检测阴性”。昨天是第一天,我甚至有了一天两次核酸的记录,比封在家里时的检测频率更高。前天晚上的通知覆盖了昨天今天,今天又通知明天后天,一天天地往后延,不知道何日是尽头。
6月8日,浙江省发布了关于上海来浙返浙的新政,区分了上海的三类地区,之后每天随着上海中高风险地区的变化动态更新三类地区名单。我激动地以为可以去杭州了,但突然我们街道又有了新增因此成了三类地区中适用“7+7”的那类,突然又看到杭州的新增是从上海过去的,继而又听同事说身边人高铁到达杭州后直接被遣返的例子,再然后另一位原本618要去临安参加婚礼的同事也被新郎告知“算了,我问过居委了,你还是别来了”。再一次确认,街道和居委的话总是比市政府、省政府的指示管用。
… …
昨天中午去工地盯装修,中途等人的间隙离开房子,在楼下沿街的咖啡厅点了今年第一杯dirty,不到1点,附近的上班族还在午餐,没到餐后咖啡时间。小店铺本来就不存在堂食的选项,我扫完场所码和付款码,拿着一杯没有杯盖、需要马上喝完的dirty,站在树荫下,面对着小马路,许多外卖骑手从我眼前飞驰而过。只有那一刻,我觉得自己还爱这座城市,甚至比以前更爱。
今年单读的春季刊物是《去公园和野外》,下单时上海处在封控前夜,闷在家里的两个多月一直在想象“去公园和野外”的感受,终于收到书时已经可以出门,可以去看苏州河边的绣球花和酢浆草,但终归是城市里的绿色,不是未经雕琢的自然。书里有一篇纪念旧金山城市之光书店创始人费林盖蒂的文章,文章的最后,作者重回这家书店,“头顶上是费林盖蒂在湾区所点亮的灯光,这样其他人就能看清楚我们把世界搞成了什么鬼样子——同时,幸运的话,也能看清楚怎样才能将它重新修好”。
问题是,我们能足够幸运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