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生孩子这件事情上不存在自由意志

以下讨论基于“能够用钱解决的问题都不是大问题”的前提,即抛开生育孩子所需要的物质基础:

我以前觉得靠孩子来维系两个人的感情是一件挺悲哀的事,但从我的观察来看,爱情很难持续。所以,如果此刻相爱的人们全都选择不生孩子,下一刻爱淡去了就分开,各自寻找下一份爱,那么整个社会人与人的关系就会变得非常混乱,这样的不稳定不利于社会发展。 因之,才要先有婚姻来明确地定义和规范相爱的两人之间的关系,再让他们生育孩子来尽量确保维持这段关系。从理想的角度看,共同抚育一个或几个孩子会让两人的关系更加紧密,但与之伴随而来的也是自我空间的缩小和责任义务的增加。只不过,在真正生育一个孩子之前,互相喜欢、对未来充满期待的两个人很可能高估前者而低估后者。所以即使知道大概率会后悔,人们还是很难拒绝“已经沸腾的感情还可能再升华”的想象和诱惑。

我以前觉得我是一个连自己都照顾不好的人,让我为另一个生命负责真的太难了。它会成为怎样的人,很大程度上取决于我怎么做,我和爱人组成的家庭对它产生的影响会非常深远并且难以消除,这样的重任我承担不起。现在我没有进步多少,事实上我依然觉得我承担不起,但每当我回望多年以前那个弱小无助、反复自问“为什么是我”的小人时,我都会觉得现在的自己已经长大了,可以像咨询师说的那样,回过头去抱抱那时候的小人。我还是有很多很多的问题,并且很可能永远都无法解决,这是我的命运。孩子也会有属于它自己的命运,如果我带给它的影响是负面的,那它只能接受,然后自己探索如何与自我和解(看吧我真的不太负责)。

我以前觉得世界糟糕得一塌糊涂,在可以想见的未来几年还会越来越糟,地球快要因为人类的折腾而毁灭了。这种情况下,为什么要创造出新的生命来受苦?我现在还是这么觉得。但如果上一段的逻辑成立,那么消极地看,孩子需要承受它所在的世界真的越变越糟的命运,积极地看,如果它愿意,它可以主动作出改变甚至推动变革,让世界变得不那么糟。

我以前觉得怀孕和生产的过程都非常可怕,对于body shame如此强烈的人来说,妊娠纹、盆底肌松弛、漏尿、变胖变丑、整个人像泄了气的皮球,这些都会让我抓狂。但难道不生孩子,这些就不会发生么?(好吧,盆底肌松弛和漏尿现象真的会好很多……)抗衰老是个伪命题,从出生开始,衰老和死亡的命运就是100% sure,aging is kind of a definition of being alive,对于不可逆转的变老变丑,我处在逐步接受的过程中(不接受又能怎样呢)。


每当我脑海里的两个声音这般打架并且最后yes I do一方胜出时,我就会非常害怕,害怕是荷尔蒙作祟让我改变以前的想法,就像哺乳期分泌的催产素让母亲更爱孩子一样。该死的进化论,该死的生物钟,都是为了把一个个女人推向母职的命运,都是为了保证族群的繁衍和安全。

所以,在生孩子这件事情上真的不存在自由意志。或者说做出生孩子决定的女性,不可能分离出一个不受其他因素影响的“我就是想生”的独立变量。哪怕自我强大到有能力拒绝周遭环境、父母配偶的压力,你也不可能抵抗生物时钟。那是你自己的身体啊,理智想做或者不想做的事全都要靠身体去实现,所以身体和理智打架,理智大概率要输。

长篇小说《斑马》里的苏昂原本不打算生孩子,但意外怀孕后流产、再次流产、第三次流产,从“不想”到“不能”,因为“不能”而“更想”,于是来到泰国做带PGS技术的IVF,她遇到了另一位也来泰国求子的记者艾伦,和苏昂的纠结相比,艾伦虽然没有丈夫,但却从始至终都无比坚定地想要孩子。小说最后有一段她俩的对话,略微减轻了我对于“没有自由意志”这件事的沮丧:

“但是艾伦,你是怎样做到如此确定的呢?”她在笑声的余波里问出一直困扰她的问题,“难道你从来没有质疑过自己为什么一定要生孩子吗?”

“为什么要质疑?”艾伦的表情很诧异,“我的生物钟响了,就像烤箱的定时器响了一样。”

“我的意思是,那种渴望真的是自由意志吗?感觉上就好像我们是被什么身外之物推着走一样……”自然以一种剥夺的方式唤醒了她体内本可以一直沉睡下去的本能,那种残忍对她来说无异于外力作用。

“生物性的本能并不是什么身外之物。”

她摇摇头,停了一下才说:“想想看,一旦子宫里植入另一个生命,你的身体就开始变成工具,而你作为一个人的情感、欲望和社会角色又与母职完全不兼容。就像大多数女性会为了做一个好妈妈而’自愿’放弃自己其他的属性和价值,你可以说那是一种本能,但它也不一定是真正的自由意志。”

“所以你到底想说什么呢?”艾伦用文件夹扇着风,语气略微有些不耐烦,“选择不生孩子才是真正的自由意志?”

“我只是觉得困惑……生孩子是我的欲望和本能,当妈妈又没法保有自我。我想知道有没有一种真正客观的、摆脱了外界包括经验和情感的判断,因为——”

“因为你不信任你的经验和情感,你认为只有纯粹的理性才是自由,”艾伦打断她,语气带着点调侃,“啊哈,没想到你是康德的粉丝。”

她仍难以相信她们在讨论“纯粹理性”这类词语,却不得不承认艾伦的总结相当到位。

“苏,我猜你从小就是好学生,对自己的要求也特别高,对不对?”

她苦笑着,没有否认。

“而且很少有人告诉你,你已经尽力了,已经做得够好了,就算没得到预期的结果也不是你的错,”艾伦不无同情地盯着她看,“久而久之,连你自己都不相信你已经够好了,你的心里永远有个小人在喋喋不休地指出你的错误。”

苏昂的眼睛忽然变得滚烫,她迅速别过脸去,避开艾伦的注视。

“或许程度不同,”艾伦说,“但这其实是我们女性的共性。我们心里都有这个小人,我们实在太擅长自我反思——一边反思针对女性的身材羞辱,一边反思自己饮食健身没有自控力;一边反思被神圣化的母职,一边反思自己为什么不像其他母亲一样尽职尽责毫无怨言;一边反思自己不孕不育的原因,一边还要反思生育本能是否违背理性……就像我现在正在做的:自我反思女性太善于自我反思这件事。天啊,难怪我们活得这么累!”

但它既是缺点也是优点,艾伦继续解释道,强大的反思能力,再加上女性的不自洽——比如,不像男性那样有一个稳定清晰又符合主流的性别认知——使得女性更倾向于相信事物变化的无穷可能,相信存在优先于定义,相信人有重塑自我的潜力。于是也不容易陷入男人身上常见的那种理性的自负,那种想要彻底征服无知、消除所有不确定性的妄念。当然,我并不是说康德的理性不好——恰恰是因为很好,才更要警惕对它的滥用……

“生育前深思熟虑当然值得鼓励,但你永远不可能像上帝一样全知全能,”她摇摇头,“相信我,稀里糊涂就生了孩子的人有可能是好父母,最聪明理性做好了一切准备的人也有可能是坏父母。你不能被纸面上那些轻飘飘的哲学概念绑架,被它们带上了天,脱离了现实,失去了作为大地上真实的人的感受力……”

“你需要做的是感受你的感受,而不是什么都想分析和反思——应该这样,不应该那样——每个人都有那么多‘应该’之外的感受,根本不可能有一个所谓‘客观’或‘正确’的生育理由……”

“那你究竟感受到了什么呢?”苏昂打断她,“是什么令你如此执着?拜托,我们是IVF患者,不可能没有反思过这个问题。”

艾伦看向一旁,过了好一会儿才说:“因为我知道我真正恐惧的是虚无而不是痛苦。”

这话本身就有些“虚无”。奇怪的是,苏昂觉得自己听懂了。

“而且我也相信我会成为合格的母亲,”她说,“这两点足够支撑我做出决定——至少对我来说足够了。”她的语调昂扬起来,像是从自己的话语中重新汲取了力量,也急于把这种力量传递给她困惑的盟友,“没错,有了孩子以后,你可能会手忙脚乱,生活变得一团糟,也有可能真心喜欢上了这个新角色,甚至反而被它激发出创造力,或是比以前强大一百倍……一切皆有可能,但你不能只因害怕犯错就放弃尝试。我的意思是,你的直觉和本能也是很宝贵、很自然的东西——好吧,自然并不总是值得信任的,但它也包含着一种可能远比理性更深刻的智慧。如果你对一个选择想得太多,它必然会出错。过分相信自由意志的人会把人生变成一个不断制造懊悔、内疚和焦虑的工厂,而不是一个充满神秘与惊喜的宇宙。为什么不能勇敢地去感受变化的神秘呢?难道你认为没有生就没有死,不去爱就不会受伤害,不生孩子就不会丧失自我,什么都不做就不会失败?”

在长篇大论之后的沉默中,苏昂不知道自己是豁然开朗,还是变得更困惑了。

“如果我后悔了呢?”她喃喃道,“如果我发现自己不爱孩子,或者就是当不了一个合格的妈妈呢?”

艾伦佯装恼怒地翻了个白眼,抹去额上的汗珠。“后悔就后悔吧!后悔也是你的自由意志——”她仿佛想到什么似的笑了起来,“嘿,那才是应该好好运用你那该死的‘纯粹理性’的时候啊!用理性去承担责任,努力把孩子养到18岁——听起来也不是世界末日,对不对?”

傅真《斑马》

还有一点,是对以上讨论的大前提的补充。虽然可以抛开生育孩子的金钱成本,但却无法抛开这个看起来鼓励生育的社会对于母亲并不友好的现实,尤其是当生出的孩子有50%的可能是女性,是和我一样需要面对父权社会显性隐性压迫的女性时,我很难不去思考她的将来(话说回来,即使是另外50%的可能,男性一样受到父权制的压迫)。我知道它会经历和我类似的痛苦,但我也希望它面对的是一个比现在更好的社会。怀着这样的希望,我觉得自己似乎可以多一些力量,就像《应得的权利》最后一章作者写给未出生的女儿的话:

我仍然难以想象,一个可以让女性大胆要求获得她们应得权利的世界,更不要说想象一个他们的确能够获得应得权利的世界。这将是一场漫长的斗争,也许永远没有尽头。但是,为了她,我可以说一句:我绝不退缩。

Kate Manne. Entitled: How Male Priviliege Hurts Women. 中文译作《应得的权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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