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德赛》里,离家二十年终于回乡的奥德修斯发现他面对的是一群已抢夺他的财产、正试图抢夺他的妻子和王位的求婚者。为了拿回这一切,他在雅典娜女神的帮助下乔装易容,试探城里还有谁忠诚于他,从而选定自己的帮手。牧猪人欧迈俄斯是其中之一。
欧迈俄斯和他的牧狗都没有认出乔装后的奥德修斯,牧狗第一次见到奥德修斯时,“狂叫着冲扑上前”。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当外出寻找父亲奥德修斯的忒勒马科斯回到伊萨卡时,“喧闹的牧狗摇头摆尾在忒勒马科斯身边,对走来的后者不出声吠喊”。依然没有恢复本来面目的奥德修斯看着眼前这一场景,忍住和儿子相认的冲动,对不远处的欧迈俄斯说:“有人正向这边走来,必定是你的伴属,或是你熟悉的人儿,瞧这狗不出一声叫唤,反倒摇头摆尾在他的身边。”
见到离开许久的小主人忒勒马科斯,牧猪人欧迈俄斯“突站起来,目瞪口呆,兑缸出手掉落,他正用此调制闪亮的酒液。他迎上前去,面见主人,亲吻他的头颅,那双俊美的眼睛,贴吻着他的双手,流下倾注的眼泪。像一位父亲,心怀慈爱,欢迎他的宝贝儿子,在分离后的第十个年头,从远方的邦土归来,家中的独子,受到百般的疼爱,为了他,父亲遭受许多悲难——就像这样,高贵的牧猪人紧紧抱住神样的忒勒马科斯,热切亲吻,似乎他正逃脱死的逼难。他放声嚎哭,开口说道,用长了翅膀的话语:‘回来了,忒勒马科斯,像一缕明媚的光线。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的脸面——你去了普洛斯,乘坐海船。进屋吧,亲爱的孩子,让我欣享见你的愉悦,在棚屋里重睹你的丰采,刚刚从远方归来。’”
第一遍读《奥德赛》,我忽略了这处细节,直到读完它的衍生文本《An Odyssey-A Father, a Son and an Epic》,才发现欧迈俄斯和他的小主人忒勒马科斯的关系很特别。欧迈俄斯的牧狗在忒勒马科斯面前全是“媚态”,欧迈俄斯对待忒勒马科斯就像一位父亲欢迎宝贝儿子一样。可以想象,奥德修斯在忒勒马科斯年龄很小的时候就离家去往特洛伊,除了母亲佩内洛普以外,陪在忒勒马科斯身边的一直是父亲的下属欧迈俄斯。因而这两人之间的熟悉和亲近是显而易见的,作者还像是怕读者无法体会一样特地通过奥德修斯的口点明“必定是你的伴属,或是你熟悉的人儿”。
相反,忒勒马科斯对自己的亲身父亲奥德修斯很陌生。算一算,特洛伊战争打了十年,奥德修斯回乡又花了十年,前后一共二十年,即使奥德修斯归来时没有易容,估计也是“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了。以至于第一卷里当雅典娜给忒勒马科斯带来他父亲尚未在战争中丧生的消息时,忒勒马科斯坦言:“是的,母亲说我是他的儿子,但我自己却说不上来;谁也不能确切知晓他的亲爹。”和这样的陌生相对应,忒勒马科斯和奥德修斯终于相认那一刻的描写更耐人寻味:
听罢这番话,卓著的、历经磨难的奥德修斯答道:“不,我不是神;为何把我当做神明?我是你父亲,为了他,你忌在悲愁伤心,吃受许多痛苦,忍让别人的暴行。”
言罢,他亲吻自己的儿子,眼泪顺着脸颊流淌,滴洒在地——他一直强忍到现在,强忍着他的感情。但忒勒马科斯不信此人就是自己的父亲,开口答话,对他说道:“不,你不是奥德修斯,我的父亲;此乃神力的作为,意在将我惘迷,以便引发更大的悲哀,使我痛哭一番。凡人谁也不能如此谋变,仅凭自己的心计,不,除非有某位不死者帮忙,从天而降,变换人的青壮老年,易如反掌之间。刚才你还是个老人,穿着破旧的衣衫,而现在你却像一位统掌辽阔天空的神明。”
听罢这番话,足智多谋的奥德修斯开口答道:“此举不妥,忒勒马科斯——不可过分震惑,亦不必惊疑,对你父亲的归还。不会有另一个奥德修斯,回返这边;只有我,站在你的面前,如你所见的这般,历经千辛万苦,在第二十个年头,重返家园。至于那些变幻,那是掠劫者的福佑雅典娜的神力,她使我变这变那,随她的心愿,她有这个能耐。有时,我像个乞者;有时,我又像个年轻的小伙,身穿绚美的衣衫。对统掌辽阔天空的众神,此事轻而易举,增彩或卑龊一个凡人,会死的生灵。”
他言毕下坐,忒勒马科斯展开双臂,抱住高贵的父亲,放声痛哭,泪流满面,悲恸的欲望升腾在父子的心头。他们失声哭叫,胜过飞鸟的嘶鸣,海鹰或屈爪的秃鹫,悲愤于被农人抓走的孩子,在羽翼尚未丰满的时候。就这样,他俩发出悲凄的哭喊,泪水哗哗的淋洗脸面。其时,太阳的光辉将照映他们的嚎哭,若非忒勒马科斯出言迅捷,对父亲说道:“水手们用何样的海船,亲爱的父亲,把你带到伊萨卡?那些人自称来自何方?我想你不可能徒步行走,回到自己的国邦。”
与一个“我都说不上来是不是我父亲”的人相认的那刻,忒勒马科斯和奥德修斯都很用力,甚至过度用力。《An Odyssey-A Father, a Son and an Epic》对这处相认的形容很准确,“overcompensating for the fact that the emotion between them is sort of abstract”,他们都知道这样用力的相认是父子之间“应该”有的感情,但如果把这种感情和忒勒马科斯与欧迈俄斯相见的画面相比,显然是那个并非亲身父子的关系更真实。
如果一个人从来没有真正和自己的父亲朝夕相处过,何来可以“相认”的基础呢?
纪录片《人生第一次》里,小金子叫柏剑“老爸”,小锁写下“种子被埋在大雪下/安静发芽/老枯树在夜里/长出一根新枝丫/而我/在爸爸妈妈看不到的地方/偷偷长大”,小云说“十年后/我希望做一个自私的妈妈/我会教我的孩子/把自己的爱留给自己的孩子”。如果能读懂《人生第一次》里的小金子、小锁、小云的诗句,就能理解《人生第二次》里的卫卓在亲身父母和养父母之间的徘徊踌躇。Fathering和Mothering是比Father和Mother更广泛的概念,是对生命的养育和照护,而它不可缺少的要素应当是付出实打实时间的陪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