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文明发展至今,吃早已不仅仅是为了满足能量摄入的生存需求,否则我们每餐饭只需要按照蛋白质:蔬果纤维:碳水=1:2:1的健康比例和基于基础代谢和运动代谢的数据测算安排好就好了。循着有些参考价值的马斯洛需求层次理论,生存需求往上有社交需求,除去一人食的情况,每一餐饭都是和同桌人增加了解的过程。在我供职的上一家公司,每天在食堂里吃饭时我都能和不同的同事交流沟通,功利地来看,显然这对于我推进工作是很有帮助的(这也是在商业课程里常说的“informal relationship”对推进企业发展的作用之一),但更多的,每天简单的半小时聊天,让我了解到了许多和我不一样的人群的生活状态,一定程度上满足了我与他人连接的需要以及我对这个世界的好奇心。相反,现在的公司没有食堂,我的午餐基本都是外出自己解决,少了这个看似并非可以安排的机会,导致我目前和同事很少有公事以外的交集了。
但是,除了社交需求以外,每餐饭和食用量的选择和当天的心情也很有关联。即使是对我来说最常见的一人食,有时我会忍不住吃很多,有时几口就已有饱腹感。我读到过一篇文章,大意是说,人在孤独的时候会吃更多。远的不说,去年12月,我刚离开北京搬回上海工作生活的时候,新公司同事不熟悉,工作也还没有完全上手,有好多个白天我都无事可干,再加上我在上海的朋友没有北京那么多,而且我选择了一个人居住,不经常回妈妈家。前半个月里,很明显的,我对于高热量食物的需求倍增,当然这里也有上海美食太多的因素,但对比近一个月,我感到自己的胃口慢慢恢复了正常,无论是自己做饭还是外食选择,都没有那么强烈的重口味偏好了,这和我工作生活上的状态调整也是基本同步的。除了孤独,忙碌、压力大的时候也有类似的情况。
再往深里探究一层,我想到了自己吃代餐的经历。吃代餐是很多人为了减肥的节食方式,但我很清楚这种方式只会让我陷入代餐节食后暴饮暴食的不良循环,所以我几次代餐的情况都是由于当时不太饿但又需要补充一些能量,或者工作太忙没有时间自己做饭或出门觅食但又不喜欢点外卖(关于外卖的一些想法)。为了满足我对于蔬菜和蛋白质的需求,我选择了若饭这款看起来配比均衡的代餐。我吃过它的两种版本,粉末冲泡版和液体版。它们的口感都和豆浆相似,但是粉末版需要自己按照计算出来的食用量来冲泡,而我每次都无法让它完全溶解,再加上液体版比较方便携带,我自己更偏好液体版。之所以解释一下两种版本的区别,是因为我看过若饭创始人在公众号上写的他基本以若饭为食物来源的感受,而我发现我不行,究其原因,除了刚才已经提到过的需求类型以外,对比之下其实是液体版代餐无法带给我食物的咀嚼感,当然粉末冲泡以后的代餐本质上也是液体,只是可以根据需要自行决定浓稠度而已,所以同样无法带来咀嚼感。那么,为什么咀嚼对我来说如此重要呢?
我首先想到了精神分析领域的人格发展五时期理论,婴儿时期人的吸吮动作是出于生存的本能,也是释放力比多获得快感的唯一方式。按照弗洛伊德的理论,口唇期人格是这一阶段没有很好释放力比多导致的,而这背后,又有着婴儿与母亲依恋又分离的相互撕扯。不过,单单这样分析,似乎会得出这样的结论,即人对于咀嚼的渴望是口唇期发育不够健全或是有过创伤导致的。在弗洛伊德生活的时代,实证科学的研究方法还没有发展起来,他的这一理论很大程度上是基于个体观察和理论的分析归纳,并不一定具有普遍意义,而从现代实证科学角度来看,对于咀嚼的需求是远比口唇期发展不健全更为普遍的现象。研究发现,嚼口香糖可以有效降低应激激素皮质醇(stress hormone cortisol)分泌,从而缓解生理压力和心理压力,这也是前文提到的压力大时食欲更旺盛的科学原因,或者更直观的理解,即咀嚼(可以是口香糖、槟榔、甚至烟草等任何东西),让嘴巴有事可做,从而缓解心烦意乱的情绪。此类相关的研究已有不少成果,在此不一一列举。
以上关于我们究竟为何而吃的罗列已涵盖生存需求、社交需求、情感/心理需求、咀嚼需求等。但除去这些,在现代性的框架下,有两个方面被强化了。一方面,食物作为我们消费的商品之一,本身带着消费品的符号意义。物以稀为贵,古代把摄入更难得到的糖作为上层阶级的象征。而当代,食物的消费主义意义进一步被商家利用和强化。如果让我用一句话来定义消费主义,那就是 you are what you …(这里可填入wear, eat, drink, consume, buy等一系列与消费有关的动词),自然,you are what you eat是其中非常重要的一部分。我们吃下去的每一样东西,尤其是在被观看的外食场景下,在哪儿吃、吃什么,和我们的服装一样,都成了身份地位的某种象征。另一方面,与基督教社会禁欲的价值观相比,消费社会更鼓励对欲望的及时满足和最大化满足,即在当代,前文提到的每一种需求和欲望与食物的反馈关系都得到了加强。
这两点在我身上有着不同程度的反映。首先是食物的符号意义,不得不承认,在衣食住行四个维度中,人们对于所食之物体现的阶级身份财富地位并没有其他几个维度的象征意义那么看重,这或许是因为对于普罗大众来说,我们能吃到的食物在价格上的区分度没有其他几样那么高。但除了价格之外,我们在选择吃什么的时候,是否还有个人生活态度和信念的考量?这就不得不提一些通常被视为“中产阶级消费观”的理念,比如关注食物种植生产加工链条在环境保护方面的可持续性、在劳工待遇方面的公平性(公平贸易原则)等,于是就有了更少碳排放的素食和植物蛋白代替肉类蛋白的产品、直接从咖啡种植庄园采购从而避开中间高利环节的咖啡等等。当下在国内已经可以看到不少基于前一逻辑的创业品牌如各种燕麦奶和素食,但后者相对还比较少,而且有趣的是,从这些赛道的投资人的反馈来看,目前国内的消费者如果选择此类商品,更看重的是“少糖”、“健康”等元素,而非减少碳排放、更环保等,这也是为什么我在阿姆斯特丹买到的燕麦奶包装盒上写的是“降低了多少多少碳排放”,而国内创业的燕麦奶品牌宣传语更多是低糖低脂等。对健康饮食的关注总是好的,虽然我不知道还需要多久我们会到达环保意识和公平意识出发的食物消费选择,但我相信这一定会是未来的演变方向。
现代社会对于食物选择的第二个影响在于鼓励欲望的满足。“对自己更好一点”、“早享受早好”等类似的说辞反复在商家标语中出现,食物也是,“如果你想吃,何不现在就去”,当我某天特别想吃一样东西的时候,这句话也会闪现在我脑海里。这一点,尤其突出地体现在当我去异地旅行时。心里总跟自己说,只有这一次机会,以后很可能不会再来了,“那想吃就赶紧去吃吧”。甚至刚回到上海时,面对琳琅满目的餐厅,我都有着类似的想法,直到某一刻,我突然理智地对自己说,不用急啊,反正我不是这座城市的过客,反正这些店一直在那里,我才放缓了自己挨个探店试吃的脚步。然后,我就把这句话记在了心里。“不用急,它会一直在那里”,这句话很适合作为我被任何消费主义导向的话语裹挟时扪心自问的话。包括食物在内的任何一件商品都不会好到真正无以复加的地步(因为如果是这样,商家在淘汰这件商品之后要卖什么呢),所以如果过了一阵,稍稍理性的我还愿意,那就可以在它还在那里的某个时刻去买去吃,而即使它真的以后不在那里了,我错过了,也没那么可惜,反正商家的下一个替代品一定会马上推出,并且再次让我相信它比之前的更好。这大概,是小小的我,对于消费社会的一点抵抗吧。
想到这里,我不禁也有些失落,在这个物质已接近极大丰富的时代,是否真的已没有任何一件有形之物,能让我有“错过就真的不再来”的遗憾?和老一辈人有过的匮乏感和对物品的珍惜之情相比,现在这样,是否真的更加幸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