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断难断

两首都是我非常喜欢的歌,但今天才第一次把它们联想在一起,都是林夕作词,2003年的必杀技和2010年的一丝不挂。

「你近来又再有空,我在防备别发功,能勉强戒绝心痛,但喉咙还在痛」——必杀技

「当我工作睡觉祷告娱乐那么刻意过好每天,谁料你见松绑了又愿见面」——一丝不挂

「我道行都低估了你,我以为撑得起,一句为什么不找找你,我练到再倔强再绝也,也永没法比」「一关心我等于再杀死我」——必杀技

「谁当初想摆脱被围绕左右,过后谁人被遥控于世界尽头,勒到呼吸困难才知变扯线木偶,这根线其实说到底,谁拿捏在手」——一丝不挂

「数十年后,我也知,如果见你我愿意,像一关过完,再得打一次」,如果真的过了很多年「发现沿途寻找的快乐,仍系于你肩膊,或是其实在等我舍割,然后断线风筝会直飞天国」,意识到这一点的「我」该有多难过。

我们的诗

——评《大地上我们转瞬即逝的绚烂/On Earth We’re Briefly Gorgeous》

我们都是帝王斑蝶,每一次南飞既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如果下一夜的霜,那么我们整个家族都会冻死,即使没有霜冻,我们中的一些也随时可能掉下,仿佛只是因为翅膀突然变重,然后摔下去,把自己从故事里删掉,而幸存下来的,则把被删掉的记忆编进后代的基因里。我们也是奔跑的野牛,哪怕是悬崖,也毫不犹豫地跟着跑在你前面的野牛一起,跳下去,仿佛长出了翅膀,仿佛踩在了永恒的虚空上,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更重了还是更轻了,也可能是看到一座明亮的桥,即使桥的那一头还是悬崖,也要飞奔过去。

有时,行动可以抵达语言达不到的地方。战争给我们一家都留下了直接或间接的创伤,但我们之间还是有许许多多通过行动表达出来的“我爱你”。我帮兰外婆拔头发里的“雪”,她就给我讲已经反反复复讲过好几次的故事;兰外婆打掩护让我去摘公路栅栏旁边的紫色野花,我们一起冒险得到的是美;我被飞机气流吓得大哭,玫瑰妈妈靠在我身上,用身体吸收颠簸;玫瑰妈妈让我从小就喝大杯大杯的牛奶,我每次喝完就觉得自己已经长高了;兰外婆和我一起给玫瑰妈妈按摩,我们三个人通过触摸联结在了一起;保罗外公郑重地向邻居纠正“这是我外孙”,而不是某个他雇来遛狗的小孩。

刚来到美国,英语还很差时,一个男孩给我的贝果,让我觉得自己成了有资格接受礼物的人。崔福又让我看到,我的面颊灰黄、两只眼睛不对称,都不再是我的缺陷。我觉得自己快被淹死了,但崔福朝我游来,把我变重的翅膀孤零零地托了起来,我变成了水。如果可以,我们都想成为自己的kipuka1,经历一次毁灭后才有名字的孤岛。

  1. kipuka, area of land ranging from several square meters to several square kilometers where existing rock of either volcanic or non-volcanic origin has been completely surrounded, but not covered, by later lava flows. (Source: Encyclopedia Britannica) ↩︎

终究还是有所求

湘云笑道:“还是这个情性不改。如今大了,你就不愿读书去考举人进士的,也该常常的会会这些为官做宰的人们,谈谈讲讲些仕途经济的学问,也好将来应酬世务,日后也有个朋友。没见你成年家只在我们队里搅些什么!”宝玉听了道:“姑娘请别的姊妹屋里坐坐,我这里仔细污了你知经济学问的。”袭人道:“云姑娘快别说这话。上回也是宝姑娘也说过一回,他也不管人脸上过的去过不去,他就咳了一声,拿起脚来走了。这里宝姑娘的话也没说完,见他走了,登时羞的脸通红,说又不是,不说又不是。幸而是宝姑娘,那要是林姑娘,不知又闹到怎么样,哭的怎么样呢。提起这个话来,真真的宝姑娘叫人敬重,自己讪了一会子去了。我倒过不去,只当他恼了。谁知过后还是照旧一样,真真有涵养,心地宽大。谁知这一个反倒同他生分了。那林姑娘见你赌气不理他,你得赔多少不是呢。”宝玉道:“林姑娘从来说过这些混帐话不曾?若他也说过这些混帐话,我早和他生分了。

《红楼梦》第三十二回 诉肺腑心迷活宝玉 含耻辱情烈死金钏

那宝玉本就懒与士大夫诸男人接谈,又最厌峨冠礼服贺吊往还等事,今日得了这句话,越发得了意,不但将亲戚朋友一概杜绝了,而且连家庭中晨昏定省亦发都随他的便了,日日只在园中游卧,不过每日一清早到贾母王夫人处走走就回来了,却每每甘心为诸丫鬟充役,竟也得十分闲消日月。或如宝钗辈有时见机导劝,反生起气来,只说“好好的一个清净洁白女儿,也学的钓名沽誉,入了国贼禄鬼之流。这总是前人无故生事,立言竖辞,原为导后世的须眉浊物。不想我生不幸,亦且琼闺绣阁中亦染此风,真真有负天地钟灵毓秀之德!”因此祸延古人,除四书外,竟将别的书焚了。众人见他如此疯颠,也都不向他说这些正经话了。独有林黛玉自幼不曾劝他去立身扬名等语,所以深敬黛玉。

《红楼梦》第三十六回 绣鸳鸯梦兆绛芸轩 识分定情悟梨香院

曹雪芹把大观园视为梦中的家园,住在如此圣洁之地的只有宝玉和他的闺阁姊妹们,那些个俗人都没有被安排住进园子里。但即使是和他同住的宝钗、湘云等,也都曾劝说宝玉学些为官做宰、经世济学的学问,唯独黛玉“自幼不曾劝他去立身扬名”。对于俗世名利,宝玉带着批判,视为沽名钓誉,“有负天地钟灵毓秀之德”,而黛玉则是根本不在乎。

黛玉为何不在乎名利?小说以“木石前盟”来解释宝黛二人的关系,黛玉是绛珠仙子转世,“既受天地精华,复得雨露滋养”,一心只想回报前世里神瑛侍者的“甘露之惠”,在她眼里也就没有其他东西。但她对宝玉是否真的无所求呢?

那宝玉亦在孩提之间,况自天性所禀来的一片愚拙偏僻,视姊妹弟兄皆出一意,并无亲疏远近之别。其中因与黛玉同随贾母一处坐卧,故略比别个姊妹熟惯些。既熟惯,则更觉亲密;既亲密,则不免一时有求全之毁,不虞之隙。

《红楼梦》第五回 开生面梦演红楼梦 立新场情传幻境情

这一段写在宝钗来了贾家以后。虽然黛玉深受贾母怜爱,但宝钗来了以后,因其“品格端方,容貌丰美,人多谓黛玉所不及”,“比黛玉大得下人之心”,故“黛玉心中便有些悒郁不忿之意”。宝黛二人因亲密而生发苛求之心,想来黛玉虽然不求宝玉走经世济民之路,但却求宝玉心里眼里只有她自己一人,所以听见宝玉奚落宝钗会“心中着实得意”,知道宝玉有玉、宝钗有金、湘云有麒麟会冷笑。怪不得评点要说“求全之毁,不虞之隙”八字“不独黛玉、宝玉二人,亦可为古今天下亲密人当头一喝”。

BTW以上关于黛玉的分析,仅基于《红楼梦》前四十五回,自第四十六回起,钗黛二人因一碗燕窝而尽释前嫌,黛玉对宝玉的心不变,但与宝钗“比他人更好”。在待人接物方面,黛玉显然也开始向宝钗学习,能对下人说出“难为你,误了你发财,冒雨送来”,能不点破明知是顺路人情来看望自己的赵姨娘之心,还“忙命倒茶”。这也是这次读《红楼梦》才发现的。

两段书摘

诉诸群众,是诡辩的手段。其中最故弄玄虚的语言是“社会的最大福利”:

有时候出现一种需要,即要求一大批人行动起来完成某种事情,但是却没有任何人知道必须做什么以及为什么要做,所以就没有人知道该把TA的意志指向何处,这时,就导致了种种虚弱无力的奇怪现象。那些占据了领袖地位的人便诉诸团结,或诉诸责任,并要求思想的节制。他们指出:必须认真地考虑既存的事实,必须重实际而不是重理论;一切有可能引起激动不安的事情都必须避免,而同时也必须用一切可以运用的手段来抵御攻击;但主要的一点在于要让既定的领袖来引导事件,因为他们知道在特定的事件境况中什么才是最应该做的。然而,就是这样的领袖,当他们发表勇敢的言辞时,内心深处也并不知道他们需要的是什么。

《时代的精神状况》Karl Jaspers著,王德峰译

加害者与受害者的双重性:

行使暴力的人被置于暴力的结构之中,牺牲的是他人还是自己,其实并无差别。暴力结构中的主体化即为服从,他们成了暴力的牺牲品,并通过自己成为受害者,从而成为对于他人而言的加害者。为了不变成被杀害的一方,他们必须成为杀人的一方。压迫者之所以是压迫者,是因为他们作为被压迫者而存在,倘若压迫者没有正视自己作为一个被压迫者的痛苦、悲惨,那么他们就感觉不到作为一个压迫者的真正痛苦。

《为了活下去的思想》上野千鹤子著,邹韵、薛梅译

Talismanic gift

好久没读轻松小说,Ali Smith还是首选。这次读的是她09年初的短篇小说集《The First Person and Other Stories》。第一篇关于short story本身,Alice Munro says that every short story is at least two short stories. 第一篇就把我对好朋友的回忆套在了两个男人关于长篇小说和短篇小说的对话里,之后每一篇都有戏中戏。Cynthia Ozick says that a short story is more like the talismanic gift given to the protagonist of a fairy tale – something complete, powerful, whose power may not yet be understood, which can be held in the hands or tucked into the pocket and taken through the forest on the dark journey.

最莞尔的几篇:

超市里无人要的婴儿被强行安在我身上,所有人都把它当成我的孩子,本以为故事到此是讲社会对女性当妈的期待,结果婴儿突然开口像大人一样和我对话;

四十多岁的我和十几岁时的自己在一张桌子上吃饭,彼此好奇对方的生活状态;

电影院没有出口的出口让我想到以前的date对象,半夜打电话回忆过往,与此同时我在电影院里看到的那个走到错误出口的女人,到底有没有被人发现呢,揪心;

儿子突然不去学校了,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母亲找来的神婆偷了母亲的东西,男孩和他的熊躺在床上看着窗外的雪,熊是父亲以前出国给他带回来的,父亲在这里终于出现了;

同名的最后一篇the first person最甜,you are not the first person, but you are the one right now, I am the one right now, we are the one right now. 我看着放在花园里的餐桌,I know for the first time that I maybe don’t own anything,那一刻太美了。

现实很烦躁的当下总能在Ali Smith的长篇短篇里找到些抚慰,而且可以在她早期的短篇里发现后来长篇的碎片。

偷偷长大的孩子

《奥德赛》里,离家二十年终于回乡的奥德修斯发现他面对的是一群已抢夺他的财产、正试图抢夺他的妻子和王位的求婚者。为了拿回这一切,他在雅典娜女神的帮助下乔装易容,试探城里还有谁忠诚于他,从而选定自己的帮手。牧猪人欧迈俄斯是其中之一。

欧迈俄斯和他的牧狗都没有认出乔装后的奥德修斯,牧狗第一次见到奥德修斯时,“狂叫着冲扑上前”。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当外出寻找父亲奥德修斯的忒勒马科斯回到伊萨卡时,“喧闹的牧狗摇头摆尾在忒勒马科斯身边,对走来的后者不出声吠喊”。依然没有恢复本来面目的奥德修斯看着眼前这一场景,忍住和儿子相认的冲动,对不远处的欧迈俄斯说:“有人正向这边走来,必定是你的伴属,或是你熟悉的人儿,瞧这狗不出一声叫唤,反倒摇头摆尾在他的身边。”

见到离开许久的小主人忒勒马科斯,牧猪人欧迈俄斯“突站起来,目瞪口呆,兑缸出手掉落,他正用此调制闪亮的酒液。他迎上前去,面见主人,亲吻他的头颅,那双俊美的眼睛,贴吻着他的双手,流下倾注的眼泪。像一位父亲,心怀慈爱,欢迎他的宝贝儿子,在分离后的第十个年头,从远方的邦土归来,家中的独子,受到百般的疼爱,为了他,父亲遭受许多悲难——就像这样,高贵的牧猪人紧紧抱住神样的忒勒马科斯,热切亲吻,似乎他正逃脱死的逼难。他放声嚎哭,开口说道,用长了翅膀的话语:‘回来了,忒勒马科斯,像一缕明媚的光线。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的脸面——你去了普洛斯,乘坐海船。进屋吧,亲爱的孩子,让我欣享见你的愉悦,在棚屋里重睹你的丰采,刚刚从远方归来。’”

第一遍读《奥德赛》,我忽略了这处细节,直到读完它的衍生文本《An Odyssey-A Father, a Son and an Epic》,才发现欧迈俄斯和他的小主人忒勒马科斯的关系很特别。欧迈俄斯的牧狗在忒勒马科斯面前全是“媚态”,欧迈俄斯对待忒勒马科斯就像一位父亲欢迎宝贝儿子一样。可以想象,奥德修斯在忒勒马科斯年龄很小的时候就离家去往特洛伊,除了母亲佩内洛普以外,陪在忒勒马科斯身边的一直是父亲的下属欧迈俄斯。因而这两人之间的熟悉和亲近是显而易见的,作者还像是怕读者无法体会一样特地通过奥德修斯的口点明“必定是你的伴属,或是你熟悉的人儿”。

相反,忒勒马科斯对自己的亲身父亲奥德修斯很陌生。算一算,特洛伊战争打了十年,奥德修斯回乡又花了十年,前后一共二十年,即使奥德修斯归来时没有易容,估计也是“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了。以至于第一卷里当雅典娜给忒勒马科斯带来他父亲尚未在战争中丧生的消息时,忒勒马科斯坦言:“是的,母亲说我是他的儿子,但我自己却说不上来;谁也不能确切知晓他的亲爹。”和这样的陌生相对应,忒勒马科斯和奥德修斯终于相认那一刻的描写更耐人寻味:

听罢这番话,卓著的、历经磨难的奥德修斯答道:“不,我不是神;为何把我当做神明?我是你父亲,为了他,你忌在悲愁伤心,吃受许多痛苦,忍让别人的暴行。”

言罢,他亲吻自己的儿子,眼泪顺着脸颊流淌,滴洒在地——他一直强忍到现在,强忍着他的感情。但忒勒马科斯不信此人就是自己的父亲,开口答话,对他说道:“不,你不是奥德修斯,我的父亲;此乃神力的作为,意在将我惘迷,以便引发更大的悲哀,使我痛哭一番。凡人谁也不能如此谋变,仅凭自己的心计,不,除非有某位不死者帮忙,从天而降,变换人的青壮老年,易如反掌之间。刚才你还是个老人,穿着破旧的衣衫,而现在你却像一位统掌辽阔天空的神明。”

听罢这番话,足智多谋的奥德修斯开口答道:“此举不妥,忒勒马科斯——不可过分震惑,亦不必惊疑,对你父亲的归还。不会有另一个奥德修斯,回返这边;只有我,站在你的面前,如你所见的这般,历经千辛万苦,在第二十个年头,重返家园。至于那些变幻,那是掠劫者的福佑雅典娜的神力,她使我变这变那,随她的心愿,她有这个能耐。有时,我像个乞者;有时,我又像个年轻的小伙,身穿绚美的衣衫。对统掌辽阔天空的众神,此事轻而易举,增彩或卑龊一个凡人,会死的生灵。”

他言毕下坐,忒勒马科斯展开双臂,抱住高贵的父亲,放声痛哭,泪流满面,悲恸的欲望升腾在父子的心头。他们失声哭叫,胜过飞鸟的嘶鸣,海鹰或屈爪的秃鹫,悲愤于被农人抓走的孩子,在羽翼尚未丰满的时候。就这样,他俩发出悲凄的哭喊,泪水哗哗的淋洗脸面。其时,太阳的光辉将照映他们的嚎哭,若非忒勒马科斯出言迅捷,对父亲说道:“水手们用何样的海船,亲爱的父亲,把你带到伊萨卡?那些人自称来自何方?我想你不可能徒步行走,回到自己的国邦。”

与一个“我都说不上来是不是我父亲”的人相认的那刻,忒勒马科斯和奥德修斯都很用力,甚至过度用力。《An Odyssey-A Father, a Son and an Epic》对这处相认的形容很准确,“overcompensating for the fact that the emotion between them is sort of abstract”,他们都知道这样用力的相认是父子之间“应该”有的感情,但如果把这种感情和忒勒马科斯与欧迈俄斯相见的画面相比,显然是那个并非亲身父子的关系更真实。

如果一个人从来没有真正和自己的父亲朝夕相处过,何来可以“相认”的基础呢?

纪录片《人生第一次》里,小金子叫柏剑“老爸”,小锁写下“种子被埋在大雪下/安静发芽/老枯树在夜里/长出一根新枝丫/而我/在爸爸妈妈看不到的地方/偷偷长大”,小云说“十年后/我希望做一个自私的妈妈/我会教我的孩子/把自己的爱留给自己的孩子”。如果能读懂《人生第一次》里的小金子、小锁、小云的诗句,就能理解《人生第二次》里的卫卓在亲身父母和养父母之间的徘徊踌躇。Fathering和Mothering是比Father和Mother更广泛的概念,是对生命的养育和照护,而它不可缺少的要素应当是付出实打实时间的陪伴。

Regretting motherhood

英国裔澳洲学者萨拉•艾哈迈德(Sara Ahmed) 将在社会及情感上迷失的经验,比拟为进入一个黑暗的房间或是在房间里面蒙上眼睛:如果我们身处一个熟悉的房间(因为我们先前曾经去过那儿),可以伸手去摸索并判断触碰到的是什么,先前的经验使我们得以确认自己身处的空间;但如果我们身处一个不熟悉的房间,伸手摸索无法协助我们导航。我们不清楚即将面对的是什么,这使我们不确定和无法决定什么时候要转弯,在这种情况下迷失方向是必然的。而在这之后我们会怀疑人生是否真是一条直线。我们会发现我们所处的境地并不稳定,而且这种时候我们会开始想象其他的可能。

1、为什么会生

社会期望女性成为母亲,资本主义又把母亲的形象具体化,女性把这些期待内化成意愿。无论自然选择还是自由选择,社会都是在把每个身心健康的女性推向为母之路,并且向女性保证:她们肯定不会在这条道路上感到愤怒或后悔,但是对于许许多多因母亲身份而受苦的发声,不是抑制就是忽略。对于一个女性来说,成为母亲,并且成为一个“正确的”母亲(爱孩子爱家庭,生养很多孩子,像广告里宣传的那样把每个孩子都照顾得特别好)是唯一可以想象的人生剧本,除此以外,再无其他。

即使没有社会环境的干预,有些不想生孩子的女性,依然生了孩子,原因是来自配偶的压力。“两个共同生活的恋人在面对共同的未来,以及为人父母的梦想时,当然会有不同意见。有时这样的意见分歧可能导致他们决定要分开;有时为了确保双方关系的延续,孩子诞生了;有时,当未出生的孩子被用作有力的示威手段时,家庭就成为恳求、勒索、威胁和强迫的竞技场”。来自配偶的压力可能是直接明显的,也可能是潜在不可见的,但无一例外,都是传统家庭的权力结构导致的。

2、为什么会后悔生

有些女性就是会后悔成为母亲,无论她:

(1)经济状况如何,是否有一份稳定的工作和可靠的经济来源

(2)生下的孩子是否健康,是否需要特殊照顾

(3)养育孩子的过程中,获得了多少来自丈夫、亲人、朋友的支持

(4)童年是否有过被父母忽视和同学霸凌的经历,因而再次经历一遍孩子的童年会唤醒她过去的创伤。

母爱的概念本身可能就是一种压迫,因为母爱是对母亲的情感世界的具体要求,她们必须对孩子有无条件的爱。花在孩子身上的时间、金钱都有非常具体的量度,但照顾孩子这项人生任务却是没有开头和结尾,随时待命,无休无止的。

不做母亲的女性常常被认为“不健全”,但这些“健全的”母亲却不认为生孩子让她们从“残缺”变得“圆满”,反而是从“丰足”变得“空洞”。

3、“对于母亲身份的后悔”、“对于已经生下的孩子的爱”、“自觉是自己把孩子带到世界上因而幻想孩子没有来过是不可能的”,这三种情绪可能同时存在在一位女性身上。

让我做个区别:从一方面来说,我是个人,而另一方面我也是个母亲,这是两种不同的本质,我不能让孩子们因为这个受伤。我知道这听起来有点矛盾,我不知道,也许,我的内心住着两个女人,而我不希望我的孩子因为另一个我而受伤。发生在我身上的事不应该归罪于他们,他们不该为此背上负担,他们只需要像其他孩子那样快乐就好了。

4、要不要告诉孩子自己后悔成为母亲?

不告诉,可能是为了保护孩子,因为人们很难清楚区分“当妈妈不像社会告诉我的那样,值得我付出一切”和“我后悔生了你”,孩子可能会陷入内疚,以为是自己的性格和行为引发了母亲的后悔,却没想到母亲后悔的是“成为母亲”这件事,而不是孩子本身。

但告诉孩子,也可能是为了保护孩子。“至少我得告诉他们我有的信息和认知,让他们知道为人父母是怎么回事、不当父母的合理性等。”和孩子探讨后悔,可以向孩子展示其他可能的人生路径,引导他们不要重复父母犯过的错误。“后悔生了孩子不是罪恶,真正的罪恶是不对自己坦承,也不对孩子们坦承,真正的罪恶是留下一个不能说出、不能写下也不能透露的黑暗秘密死去。”

告诉我们的孩子,我们为何后悔,以及我们为了生养他们而付出的代价,是很重要的。因为社会使我们相信如果不这么做,人生将会是不完整的,我们将无法成为这个社会的一部分。而我们的社会也是这样看待不生育和不打算领养孩子的人的——他们的人生浪费而多余。我们当然‘为他们感到惋惜’,但在内心深处,我们羡慕他们自由、毫无负担的人生,他们不必放弃和辆牲自己的人生。

5、母亲后悔不一定和职场有关,女性远不止“当个完美妈妈”和“当个职业女性”两个人生选项

在社会集体想象中,“为人母”、“离家工作”是女性仅有的两个选项。但也有许许多多女性认为自己的工作只是需要谋生,许许多多的女性就是两者都不想要。她们应该去发掘自己人生的意义,无关母亲身份或职场生涯的意义。

倾城

单曲循环港乐《倾城》,李克勤和陈奕迅的版本我都很喜欢,胜过许美静原唱。这是一首有故事的歌,不仅是原唱许美静和谱曲人陈佳明之间的曲折故事,也有前后两个版本歌词的故事。现在大家能听到的版本歌词是“主歌A+副歌B+同一段主歌A+副歌B+稍有改动的副歌B1”结构:

A: 热情就算熄灭了 / 分手这一晚也重要 / 甜言蜜语 谎话嬉笑 / 多给我一点 切勿缺少

话题尽了 也不紧要 / 吻我至凄冷的深宵 / 繁华闹市 灯光普照 / 然而共你 已再没破晓

B: 红眼睛 幽幽的看着这孤城 / 如同苦笑 挤出的高兴 / 全城为我 花光狠劲 / 浮华盛世 做分手布景

传说中 痴心的眼泪会倾城 / 霓虹熄了 世界渐冷清 / 烟花会谢 笙歌会停 / 显得这故事尾声 更动听

A: 热情就算熄灭了 / 分手这一晚也重要 / 甜言蜜语 谎话嬉笑 / 多给我一点 切莫缺少

话题尽了 也不紧要 / 吻我至凄冷的深宵 / 繁华闹市 灯光普照 / 然而共你 已再没破晓

B: 红眼睛 幽幽的看着这孤城 / 如同苦笑 挤出的高兴 / 全城为我 花光狠劲 / 浮华盛世 做分手布景

传说中 痴心的眼泪会倾城 / 霓虹熄了 世界渐冷清 / 烟花会谢 笙歌会停 / 显得这故事尾声 更动听

B1: 红眼睛 幽幽的看着这孤城 / 如同苦笑 挤出的高兴 / 琼楼玉宇 倒了阵形 / 来营造这绝世的风景

传说中 痴心的眼泪会倾城 / 霓虹熄了 世界渐冷清 / 烟花会谢 笙歌会停 / 显得这故事尾声 更动听

——黄伟文《倾城》现词(此为陈奕迅版本,李克勤版本为声生不息演出版,为了演出效果,在B1段加入了一句B段的词)

黄伟文前年在instagram上po出他原本填的词,是“主歌C+副歌B+主歌A1+副歌B+副歌B2”的结构:

C: 别人大概都睡去 / 只得你跟我抱下去 / 留连夜市 将灭灯里 / 看璀璨灯火 隐进废墟

没人愿说 我想归去 / 我看你跟我都心虚 / 明明共你 天生一对 / 无缘共对 也算是创举

B: 红眼睛 幽幽的看着这孤城 / 如同苦笑 挤出的高兴 / 全城为我 花光狠劲 / 浮华盛世 做分手布景

传说中 分手的眼泪会倾城 / 霓虹熄了 世界渐冷清 / 烟花会谢 笙歌会停 / 显得这故事尾声 更动听

A1: 热情就算熄灭了 / 分手这一晚也重要 / 甜言蜜语 谎话嬉笑 / 多给我一点 不要缺少

话题尽了 也不紧要 / 吻我至萧煞的深宵 / 繁华闹市 灯光普照 / 然而共你 已再没破晓

B: 红眼睛 幽幽的看着这孤城 / 如同苦笑 挤出的高兴 / 全城为我 花光狠劲 / 浮华盛世 做分手布景

传说中 痴心的眼泪会倾城 / 霓虹熄了 世界渐冷清 / 烟花会谢 笙歌会停 / 显得这故事尾声 更动听

B2: 红眼睛 幽幽的看着这孤城 / 如同苦笑 挤出的高兴 / 琼楼玉宇 倒了阵形 / 来营造这落索的风景

传说中 分手的眼泪会倾城 / 霓虹熄了 世界渐冷清 / 烟花会谢 笙歌会停 / 显得这故事尾声 更动听

——黄伟文《倾城》原词

为了方便对比,两个版本我都把重复段落全部列出,原词与现词不同之处也以粗体字标出。填词时的黄伟文才28岁,远没有后来香港乐坛的地位,在没有通知本人的情况下“无故被阉”也只能接受。但黄伟文2020年4月在Instagram中自述“1997年寫了這一首,大概也不是無緣無故的”。虽然在我看来,这首歌无论怎么解读都是一段情事,但显然C段歌词配上“倾城”标题在1997年触及了敏感的神经,所以会被改。至今,在网易云搜索这首歌,也只能显示演唱者和谱曲人的信息,词作者的姓名是被隐藏的。

前天,外派尼泊尔的小主经阿曼辗转抵达国内,落地广州后被拉去佛山集中隔离,抽血一次、鼻拭子核酸若干次,折腾了将近一周终于从加德满都使馆宿舍抵达佛山酒店式公寓房间。她一落地,就和我们说,终于到了。在北京的万万回答,不容易啊,祖国欢迎你。我说:“哎虽然觉得国内没啥好,但很久未归,回来看看也是好的”,又补了一句:“还好小主没多久又可以走了。”

小主说,国内有家人好友,不想太快走。

我说,我还是觉得能走就走。

万万说,天悦悦回来吧。

回哪儿?

回北京。

国内都一样。

并没有上海夸张啊,不会令人绝望。

这才五月呢,还有半年呢,who knows

上海无法理解,前期在干啥。但到了国外你会变成弱势群体,没有人管你,阶层在哪里都差不多。

国外确实也没啥好。地球就没啥好。

夸张了!

又说了几句,小主终于等到了行李,开始等开往佛山的大巴。我也马上要开会,就没有再说下去。

那天我的情绪不好,一团乱麻。晚上吃过饭,肚子填饱,平静一些,开始反思下午说的话。当我说出“这才五月呢,还有半年呢”时,我觉得自己心里暗藏了很恐怖的想法。我希望我的朋友们都好好的,但我也隐隐约约盼望其他大城市,甚至北京,也陷入和上海一样的困境。从国门关紧的朝鲜都能发现病例来看,我的“盼望”不是不可能成真,Omicron的传播力实在太强,以后也可能会有传染性更强的新毒株。如果坚持“战胜病毒”,如果“战胜病毒”意味着“倾许许多多的城”,意味着付出更多更大的代价,是不是big boss就会承认当下策略的不妥之处,并且改变策略,是不是我们的生活就可以回归相对正常,是不是,是不是?

我为自己竟有这隐隐的“盼望”感到害怕。出于照顾自己情绪的考量,我当然可以说非正常生活状态下的我有任何想法都是正当的,摆烂、虚无、犬儒,都是正当的,不要责怪自己,没有人可以指导我现在应该怎么想。但真的正当么?

几年前,当我经历人生中第一次存在主义危机时,我读了刘天昭的长篇小说《无中生有》(真的…很长…),写了一篇被原书编辑点赞收藏的书评“所谓正当生活与建构自我”。前天我又找出来读了一遍,虽然同样是为“如何生活才是正当”而困惑,但当时读完这本小说“豁然开朗”、甚至把它视为我的“生命之书”的想法在如今看来不再适用,陈嘉映《何为良好生活》里各种听来很棒的想法也只是sounds good,我又想到《罪与罚》。拉斯柯尔尼科夫杀死放高利贷的房东老太婆,并且认为自己做的事是出于正义,“杀死一个对社会有害的人”是罪恶么?拉斯柯尔尼科夫一边合理化自己的谋杀行为,一边又不断寻求救赎,直到最后在索尼雅和宗教、良心的感召下投案自首。

为了实现更大的善而犯下的恶是恶么?肯定不合法,但是否合理?是否合情?

这个伦理问题太大,不是思绪混乱的我光靠想就可以想明白的,我也不觉得自己真的有多大的善。我只知道关到第45天的我真的已生出弗洛伊德所说破坏性的“死亡本能”。


在《倾城》为数不多的原词演绎版本中,我喜欢傅珮嘉版本,和现词演绎的李克勤、陈奕迅版本都放在这里。今时今日,听哭:

表白李克勤!每年我的歌单听得最多的就是李克勤!
陈奕迅版本在网易云音乐的视频是超清版,但无法插到这里

因为是她,因为是我

先后读了《成为波伏瓦》和《形影不离》,对波伏瓦青春期的挚友扎扎短暂又浓烈的一生印象深刻。在《形影不离》这部去年才在法语和英语世界出版的小说里,波伏瓦讲述了扎扎/安德蕾被周遭一切以“拯救她”的名义束缚和加害最终致死的全过程。作为一名旁观者,波伏瓦是冷静的,她清楚地知道扎扎的死是“assassinat par son milieu”,是“crime spirtualiste”,因为在扎扎身处的环境下,所谓的神学教义都是被利用来维持阶级利益的工具。小说里的希尔维走进安德蕾生活的家族环境时,心生强烈的窒息感,“大大小小的平底锅、炖锅、漏勺、盆,还有一个小暖炉,是给从前那些大胡子祖先暖床用的”,让人不禁怀疑“每一种汤匙、勺子、刀叉真的都有特别的用处吗?我们真的有那么多种需求要满足吗?”,而从小被锁在这个巨大的牢笼里的安德蕾对这个牢笼只能自嘲“就履行社会义务而言,我们都是杰出的基督徒”。

充满生命力的安德蕾也曾努力反抗。她可以在秋千上荡上半小时,像发疯的钟摆一样一次次冲上天空。她最喜欢红玫瑰,在她眼里“玫瑰死时依然鲜活,枝头弯曲如行屈膝礼”。她享受开车,似乎掌握方向盘就能掌握自己的人生。为了腾出些许独处而无需社交的时间,她用斧头砍伤了自己。在神似相亲大会的家族冷餐会上攀比哪家做得更好的无聊时刻,她偷偷“消失”,脱掉衣服跑到瀑布下游泳,感受瀑布打在自己身上的那刻的疼痛和快乐,她说“我们身上总是穿着过多的东西”。而她最激烈的反抗,大概就是童年和青春期的两次爱情,第一次她和贝尔纳初尝了“不是柏拉图式的”禁忌,第二次她更是深刻地爱上了帕斯卡,同样的宗教信仰让她原本以为母亲会接受两人的关系,然而小说中的卡拉尔夫人模棱两可,急着送女儿去英国,现实世界里她的母亲一开始并不反对,但后来调查了解到梅洛庞蒂母亲的私生活史以后,坚决反对,还要把女儿送到柏林(当然,这是波伏瓦多年以后才知道的,所以在小说里没有体现反对的真实原因)。安德蕾终于忍受不了,陷入谵妄,最终在这场爱的高烧里燃尽了生命。

然而波伏瓦不仅是一名旁观者。她亲眼见到自己童年时钦佩的酷女孩扎扎进入青春期以后,勤勤恳恳地履行母亲施加的“社会义务”。“她没有哪个行为不受她母亲或外祖母的控制,没有哪个行为不会立刻变成妹妹们的示范,她没有哪个想法不需要向上帝汇报”。尤其令波伏瓦感到难受的是,即使扎扎早已识破她所在的阶层的虚伪和自私,即使她在上帝面前也曾有过动摇,她还是不敢责怪她的母亲。卡拉尔夫人年轻时也曾有过天真无邪的脸庞和充满活力的眼神,但自从被自己母亲强迫嫁给一个不爱的男人以后就陷入了泥沼,以爱的名义试图把每个孩子都一起拖入同样悲惨的命运。多么懂事的扎扎啊,在体谅母亲、为每一次信仰动摇和不听话而责备自己的过程中,不知不觉地“内化”了这一整套礼教和系统性的厌女文化,逐渐耗尽了自己。

如果小说里的安德蕾屈从于母亲的安排,她可能会成为姐姐玛璐。“熟记《卡门》《玛侬》《拉克美》台词的玛璐付出了各种努力:围着拿破仑墓转圈、闻巴葛蒂尔公园的玫瑰花、在西南部的朗德森林里吃俄罗斯沙拉,最终她确实找到了一位丈夫”,“一位苦闷地抚养着两个女儿的四十岁鳏夫”,甚至可能最终变成她母亲的模样。一代一代,循环往复。

小说里的希尔维对安德蕾表白:“从我遇见你的那一天起,你就是我生命的全部”。1928年的照片里,波伏瓦和扎扎对坐,年龄相仿,发型服装都相似,两人就像彼此的镜子。在“一战”前,波伏瓦的家庭出身和扎扎并没有太大的区别,住在巴黎第六区、贵族后代、父亲是律师…母亲弗朗索瓦丝同样也对波伏瓦管束甚严,甚至会拆封阅读她的所有信件,但弗朗索瓦丝很聪明,会跟着波伏瓦一起学习,她自己也是那令人窒息的传统的受害者。波伏瓦看着身边一个个离她最近的女性,扎扎、扎扎的母亲、她自己的母亲,全都被共同的命运禁锢,无法脱身。尤其是自己的镜像扎扎,如果不是“一战”让波伏瓦父亲的律所开不下去、俄国股票投资也巨亏以致于她必须站出来工作赚钱养家,波伏瓦很可能会陷入与扎扎相似的命运里。扎扎的死对波伏瓦的打击太大,她在《端方淑女》里写到,“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相信她的死就是我为自己的自由付出的代价”,可以想象,在波伏瓦日渐成熟、与命运抗争、亲身示范“女性可以有自主的声音”并且为之奋斗的过程中,扎扎永远停留在二十出头的脸庞会时常萦绕在波伏瓦的心头,甚至可以说,扎扎死后,波伏瓦走过的每一步,在“成为”自己的同时,都是在替扎扎过她想过的生活。改用蒙田形容自己与拉博埃西的关系的话作结,parce que c’était elle, parce que c’était moi.

Twist

Another Ali Smith. 《How to be both》是很好进入但不好理解的小说,读了两遍才明白了几处twist,不仅是大的结构上现代伦敦monitoring (minotaur)camera和文艺复兴时期意大利eyes on the wall壁画的twist,还有George和小伙伴H的故事与母亲和Lisa的故事里同样都有的seeing and being seen的元素,男孩名字的女孩George和时代逼迫下女扮男装的艺术家的twist,在两个年代都提到的也是小说封面照片的两位法国歌手,当然还有最重要的把两个故事联系在一起的就是母亲给George提出的moral conundrum和带着George去看壁画,以及艺术家穿越到现代观察George的生活。太多的勾连,每发现一处就多一丝惊喜。

不得不承认上半部分比下半部分更好读,不过即使是碎片式阅读,Ali Smith也嵌入了不少关于词汇(比如George和母亲在书房里一段削铅笔的对话中对多义的point玩的文字游戏)、关于艺术(尤其是被忽略的女性艺术家)、self identity、当代社会(写作时代还是十多年前),甚至porn的witful insights,really fascinating.

多说一句关于Ali Smith,感谢普通读者播客让我知道了她,目前已经买了所有国内能买到的作品,已读四部曲、public library以及这本,真的太喜欢她的风格了,可惜国内引进的不多。我没有读四部曲第一本autumn的中译本《秋》,但我看豆瓣评分并不高,我猜也是她的这些意识流一般的丰富联想以及关于大自然、艺术、女性的idea,甚至是她大量使用的英语中的文字游戏本身,对译者来说是很大的考验。

假期阅读若干回响

因为十一之后马上要去乌镇戏剧节,所以这个假期没有安排出门旅行,甚至都没有去上海最热闹最繁华的区域,称得上是真正休息了。前半段在妈妈家,后半段回了自己家。天气特别好,对于上海来说太难得了,尤其是当我听说北京凄风冷雨、最低温度已经10度以下的时候,就感觉上海似已入秋但温度还不低的艳阳天特别舒服。

回妈妈家,没有带电脑,只带了一本书,《Call me by your name》,很早就看过电影,一直听说小说更好看,就想着今年夏天结束以前读完这本中译名为“夏日终曲”这样直白的书。果然胜过电影。大概是因为这几天没看电脑没玩手机,连邮件订阅都没收,在沙发上自然光下看书太舒适,所以两天就读完了它,这也是我目前读得最快的英文小说。我对电影里饰演Oliver的演员实在喜欢不起来,尤其是看到原著小说对他的描写以后,更加觉得电影选角不符合我对这个人物的想象,但是电影里桃子的片段当年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这份躁动的情欲在文字中展现得更加淋漓尽致。电影以一个夏天的故事为主要内容,略去了小说后两章,分别是Oliver离开小镇以前先去了罗马,Elio也和他一起,再加上Oliver的出版人和一些诗人、作家,一起度过了Elio人生中最快乐的一个夜晚,以及最后一章在夏天结束以后几十年的人生里,两人的多次相遇。略去的这两章实则更为动人。Oliver结婚生子,也在一个圣诞节回到过意大利小镇,Elio到了美国上学,路过Oliver所在的城市时去旁听过Oliver教授的课,而当Oliver邀请Elio去他家时,Elio拒绝了。于是,他们改为在酒吧里聊天,“Seeing you here is like waking from a twenty-year coma”,“I prefer to call it a parallel life”, “Tomorrow I go back to my coma, and you to yours.”又过了几年,也是小说的结尾,Oliver再次回来,Elio的教授父亲、几个镇上的老朋友已经去世,twenty years was yesterday, and yesterday was just earlier this morning, and morning seemed light-years away,而“call me by your name”这个习惯勾起的那个夏天年轻的两个人第一次情欲交织的记忆,也再次浮现在他们的脑海里。无论是married还是single,两个人一样的lonely,一样的期待理解与被理解、爱与被爱。

带回妈妈家的书读完了,我又翻出书房里堆着的许多年以前读过的《倾城之恋》。许鞍华导演的《第一炉香》马上要在院线上映了,这个中篇是收录在《倾城之恋》这本合集里的,十一前放出的随机波动节目也提到了张爱玲作品的影视化改编。我是在大学时读的《倾城之恋》,那么多年没再翻开,这次重读,对我而言几乎像是全新的书。这大概就是重读,尤其是隔几年再重读一本书最常见的感受。只记得大学读主要看情节,尤其是人物之间的对话,而对于人物所处的环境,以及主角以外的其他人的样子基本是忽略的。这次再读,留心到张爱玲对人、事、物的众多描写和比喻,尤其是随着故事线变化而变化的比喻,字字精准,绝无一处浪费,着实佩服。只举一个例子,来自《茉莉香片》,它不属于张爱玲最有名的小说。和她的许多其他小说类似,它讲述的也是一位因中日战争而从上海到香港生活的年轻人聂传庆的故事,他母亲早逝,又受尽父亲虐待,导致性格变得古怪,没什么朋友,只有同班同学言丹朱一直对传庆另眼相看。丹朱成长在健康有爱的家庭氛围中,父亲是大学教授,把他们两人联系在一起的除了同学关系,还有传庆的母亲冯碧落和丹朱的父亲言教授是曾经的恋人,这件事只有传庆自己知道。同学们都传言丹朱喜欢传庆,但在传庆眼里,他是想成为她、取代她,这种欲望渐渐把传庆引入魔障,竟生出谋杀丹朱之心。丹朱最后是没死,传庆也没有逃离心魔,故事到此就结束了。小说中有一段描述传庆的母亲冯碧落:

她是绣在屏风上的鸟——悒郁的紫色缎子屏风上,织金云朵里的一只白鸟。年深月久了,羽毛暗了,霉了,给虫蛀了,死也还死在屏风上。她死了,她完了,可是还有传庆呢?凭什么传庆要受这个罪?碧落嫁到聂家来,至少是清醒的牺牲。传庆生在聂家,可是一点选择的权利也设有。屏风上又添上了一只鸟,打死他也不能飞下屏风去。他跟着他父亲二十年,已经给制造成了一个精神上的残废,即使给了他自由,他也跑不了。

《茉莉香片》by 张爱玲

“屏风”在这里可看成封建社会的象征,比起常见的笼中之鸟的比喻,屏风上的鸟甚至都不是活的,没有生命力,更不可能逃出去,用来形容母子二人,还略有不同,这个比喻真的写得太妙。张爱玲笔下如此的段落不胜枚举,有必要认真读读她的全集。

回到自己家以后,我去了趟图书馆,借了一直在reading list里的袁哲生的小说以及同样也是随机波动提到的王安忆的《小说与我》(今年再版,书名改为《小说六讲》)。假期的后半段就沉浸在这几本读起来很快的小书里。台湾作家童伟格、袁哲生都是不可理论的主播宝婷非常推崇的作家,而袁哲生又是童伟格极为尊重和认可的前辈,袁哲生的《猴子·罗汉池》就是由童伟格作序。在这篇序言里,童伟格写到:

袁哲生的美学原则,是用白描修辞,留白不可言说的,这使他的叙事,总有一种一再打磨叙事的严谨质地,而这般锋利的叙事,却是为了重现一种敬远。

《猴子·罗汉池》代序《时代的反证》by 童伟格

我是在一个傍晚一口气读完的《罗汉池》,这个中篇小说由“月娘”、“罗汉池”、“贵妃观音”三个短篇组成,讲的是同一群人的故事,但三篇的叙事重点不尽相同,连起来就组成了一个时间跨度很长的故事的全貌。童伟格说,《罗汉池》是“对乡野传说类型写作的持续探索”,我感觉是,又不全是,山间、小镇、寺庙、雕刻、神与人……这些意象,都让我想到陈春成的小说,或者应该说是新人作家陈春成的文风有些像袁哲生。《猴子·罗汉池》的豆瓣短评里排第一的是“读完袁哲生就会有很长一段时间什么也不想写,不会写”。读完它,我正好骑车去妈妈学马头琴的教室找她一起吃饭,骑得很慢,一路上都在回味这部像诗歌一样的小说,满脑子都是小月娘、小沙弥、小木匠三个主要人物在一起玩耍的画面,直到现在,如果让我概括这个故事的情节,我也有些不知从何说起,但读它时眼前浮现的辽远的想象和心中弥漫的忧伤的情绪,却是我可以记住很久很久的。所以我能做的,可能只是推荐给所有人这部小说,以及袁哲生这位已经在2004年自缢而死的台湾作家(目前大陆已出版他的作品包括《猴子·罗汉池》《寂寞的游戏》《送行》《秀才的手表》)。

假期的最后一天开始读金宇澄的回忆录《回望》。他的小说《繁花》刚出版时我就读了,那时还在北京,刚离开学校熟悉的环境,开始工作,成为一名真正意义上的“北漂”,借读《繁花》的机会寄托一份对家乡上海的思念。后来《繁花》改编了舞台剧,第一季我还带着妈妈一起去看了,这几天刚看到第二季也马上要上演了,自然还要去捧场。近几年,以城市记忆为题材的市民文学火了起来,这大概是和国内的城镇化进程同步的,尤其是当文学作品触发了读者感同身受的记忆时,就更加受欢迎。今年金宇澄的《洗牌年代》再版了,据说可看成是《繁花》的素材合集,再版的书里还有金宇澄手绘的插画。这位作家挺有意思,每个作品的插画都是自己画的,几年前我还在逛衡山和集书店时偶然撞上书店二楼陈列的他的插画小展。由于成长生活在上海,作品也大都和上海有关,他的插画都是关于这座城市过去的样子,尤其是许多现在已经成为网红街道的区域几十年以前的样子。很容易把金宇澄标签化为海派作家,只是这次读的《回望》却是他的家族史,虽然也和上海有些许关系,但更多是这位作家的父亲、母亲年轻时的经历。我才读完父亲的部分,这位情报工作者的日记和金宇澄自己的回忆交织在一起,这样家族史的写作是我涉猎不多的。书的最后,金宇澄写到:

记忆与印象,普通或不普通的根须,那么鲜亮,也那么含糊而羸弱,它们在静然生发的同时,迅速脱落与枯萎,随风消失,在这一点上说,如果我们回望,留取样本,是有意义的。

《回望》by 金宇澄

突然感觉,如果把我自己的家族史好好写写,是否也能成为一种有意义的回望。无论是于自身,还是于一个时代。

是否只能先完成预置的机械动作才能按照自己的心意行动

《四十个房间》这本小说里视角的转换和人物命运的对照很有意思。结婚以前一直是“我”,成为考德威尔夫人以后就转为“她”的人称,五十多岁孩子都不在身边想要重新找回自我时又变回了“我”的叙事。与此同时,一直有一个奥尔加,一个在结了婚有六个孩子的“她”的眼里没有结婚没有孩子、一心创作的奥尔加,就好像是主人公的对照组一样。如果“我”也一直写着诗歌,没有被俗世吞没,是否“我”就会像奥尔加一样?

在读前半段时,我一直把两种人生看成完全对立的,只能选择其中一条路。考德威尔夫人的管家西蒙斯夫人在辞去这份工作前,对“她”说:“被你迎进生命里的每一样新东西都会反过来蚕食生命”,好像强化了两种可能性的对立。小说最后主人公反思“仿佛我是一个上满发条的玩具,只能先完成一系列预置的机械动作,才能按照自己的心意去行动”。这也让我想到我自己的妈妈,似乎她就是这样,在家庭方面结婚(又离婚)养育了我,在工作方面工龄几十年,然后退休,用她自己的话说“我的人生任务已经完成了”,现在她就在重拾小时候只学了一阵的弦乐,一心沉迷于马头琴的练习中。

是否真的只能如此?

我觉得更可怕的是,等我自己能够清晰明确地回答这个问题时,我其实已经做出了选择并且可能已经实践了几十年了,这个答案已经没多大意义了。还是那句话,不管做怎样的选择,都要做好承担代价/结果/后果的准备。

小说里主人公的对照组奥尔加,恰好也是作者的名字。刚留意到这点时,我有种恍然大悟的感觉,但马上,我想到奥尔加在俄罗斯是那么常见的名字,联想到作者作为苏联第一个申请到美国上本科的学生、后来也成了美籍的经历,也许作者在说的,不仅是她自己,更是许许多多来自她的祖国、和她一样“心里满满当当、欢欣鼓舞地想象着将要在世界上见到的所有秘密、一切奇迹”的可爱的姑娘们。

其实光看封面介绍“一个女人一生注定要穿越的四十个荒漠”这句,已经可以大概想象出小说的情节,“我们演的都是同一部戏剧,剧中的角色也始终未变”,传统观念上女性一生的命运,真的都大同小异。所以除了情节,我也喜欢小说里镶嵌的一首首小诗,以及作者借那位偶尔光临的幽灵一般的天使表达的对于文学创作,或者说广义的艺术创作的思考。尤其是青春期以前的主人公,脑海中的奇思妙想,对于大自然、对于魔法世界的想象,都十分有趣,给小说增添了些魔幻的色彩。这点也要归功于翻译的流畅。

原本我对于小说类实体书的收藏原则是,如果是买的而不是借的,那么除非必要,否则读完就会卖给多抓鱼,这本跨越几十年人生的小说我倒是觉得可以收藏起来,每隔几年读一次。第一次读完它的今天刚好是自己的生日,貌似三分之一的人生已过,但从生活的密度来看又可能才刚开始。我不知道自己会做怎样的选择,我也想不出来问题的答案,可能到最后还是和太多太多人一样,走一步看一步吧。

流动变化的关系

最近媒体圈刚好有关于Sally Rooney作品racist的批评,我深深怀疑文学评论界已经将种族性别阶级三角作为一切批评的出发点,这种走捷径的方式我是不认同的。在《Beautiful world, where are you》这本新书里,阶级、种族确实被忽略了,但没有一部作品可以包罗万象,她可以把一个点写得足够细致已经很难得。如果一定要在三角里选一个,Sally Rooney显然最擅长性别。

主人公细微的心理描写、多样复杂的关系,Alice and Felix, Eileen and Simon, Alice and Eileen, 尤其是四人相聚以后的dynamics,sexual desire, 主动权不断变化…无论是哪一段关系,都在一方近乎崩溃以后有了更多真实的沟通和自我剖析,然后更进一步。借Alice写给Eileen的书信之口,Sally Ronney写到,what would it be like to form a relationship with no preordained shape of any kind?Just to pour the water out and let it fall. I suppose it would take no shape, and run off in all directions. 这一段非常喜欢,毕竟除了血亲这样天然的关系,我们一生中碰到的大多数关系都无法事先预知其可能性。不同的可能性和不断的试探,不正是关系的迷人之处么?

更迷人的可能还在于,无论关系的定义和命名(那个盛装关系的vessel)如何变化,关系中包含的感情,如Eileen and Simon从小一起长大的情谊、互相关照,都没有变。甚至即使以后他们两人真的如Eileen担心的那样在一起以后又分开了,我猜也不会真的lose friendship,人生那么长呢,who knows?

当然,我也希望在Sally Rooney以后的作品里可以看到更多主题上的突破。那这本就先四星吧,会影视改编么?我觉得她的作品都挺适合影视化的。

初探成年人世界

一定会有很多人和我一样,带着与《那不勒斯四部曲》作比较的心情翻开《成年人的谎言生活》,发生在相同的城市、都有从小女孩到青春期的故事,开始自然会寻找异同。但是随着阅读进度的深入,我就抛开了比较两个故事的心态,全身心投入眼前这个故事了。

《成年人的谎言生活》聚焦一个小女孩的青春期,全书也以“在火车上,我们许诺以独一无二的方式进入成年”收尾,留给读者去想象成年以后的她们会是什么样。我是在豆瓣书店首发后第一时间下单的,包邮区收货很快,拿到以后立刻就翻开了,我本以为我很快就会从头到尾一口气读完,可实际的体验是前半段节奏慢些,我读着读着就暂停了,过了一个周末又重新翻开,后半段节奏明显快了起来,尤其是罗伯特在“我”的生活中出现以后,我的阅读速度也随之加快,看到结尾处我还不相信怎么这就结束了。“我”和罗伯特下一步是怎样,维多利亚和父亲的关系真的会改善么,父亲母亲以及马利安诺、科斯坦扎混乱的感情关系又会怎样?费兰特都没有交代。读罢全书,我直呼不过瘾的同时,也更加确定,在这个故事里,费兰特真正想做的是以“我”这样一个介于成年与未成年之间的女孩视角来观察和书写身边同龄人以及成年人的生活,就像费兰特接受采访(三联生活周刊2020年第39期p.124-132)时所说“青春期的女孩,几乎还是个孩子,又几乎是个大人”。所以,即使封二简介里已经把整个故事的情节总结清楚(充分剧透),但还是忍不住去细读在这段尴尬而又暧昧不清的生命阶段的“我”的直接体验,并且很自然地联想到了那个阶段的自己。

从和维多利亚的交往中,“我”见识到了不同于父母和他们的好友的女性形象和生活方式。费兰特写过许多母女关系,《Troubling love》始于母亲的意外去世,全书都在写女主借各种回忆碎片来拼凑母亲的过往经历,《The lost daughter》也有许多通过Leda的视角观察一位年轻的母亲Nina的段落,《那不勒斯四部曲》就不说了,埃莱娜和她跛脚的母亲之间不断变化的关系是全套书最吸引我的地方之一。不过,在《成年人的谎言生活》里,母女关系似乎弱化了不少,母亲在“我”的生活中占据的比重没那么大,反倒是维多利亚和“我”的关系更加密切,也更加复杂一些。故事从父亲的一句“她和维多利亚越来越像了”开始,引发“我”探究这位不曾谋面的姑姑什么样。姑姑给“我”带来了许多第一次。她让“我”第一次听说了从小觉得完美的父亲可能也做了许多坏事,第一次见识到全心全意的爱情、一生只和一个男人做过十一次的爱情是怎样,第一次了解到维多利亚和她的情敌以及三个小孩像一家人一样相处的神奇关系,也是维多利亚让“我”知道了一只手镯的存在,而这手镯贯穿全书,直到最后才揭晓它几经多人之手辗转的故事。虽然在小说的后半段,维多利亚出现的频次减少,但是毫无疑问,是维多利亚带“我”打开了一扇门,看到了“成年人的谎言生活”是什么样。而这扇成长的门,一旦打开,就再也关不上了。

从父母和他们多年的好友各自虚伪的婚姻和交错的关系里,“我”第一次感到父亲、母亲都不再属于“我”,也不再属于对方。一开始,“我”以为只有母亲出轨,于是“嫉妒得无可救药”,“在这之前,我一直确信母亲属于我,我拥有支配她的权利,这一点确凿无疑。在我的意识中里,父亲也属于我,名正言顺也属于我母亲。他们同床共枕,拥抱亲吻,最后孕育了我”,“在他们的关系之外,我痴心妄想我母亲只属于我,任何人都不能侵犯她,和我分享她。我觉得,她的身体属于我,她的气味属于我,甚至她的心思也只能放在我心上”。费兰特对这一段“我”的感受的书写特别打动我,她让我想到幼时的我有过的类似体验。在我小学的时候,一个阿姨出现在我爸和我妈的关系中间,阿姨带走了我爸,后来我妈有了一个叔叔。这样交错的感情关系,第一次让我感受到父女、母女、夫妻关系的不牢靠。尤其是落到性关系这件具体的事情上,在性教育缺失的年代,就连父母之间的性关系都让我觉得怪怪的,更何况是那时的我认定的性关系该有的“一对一”不再是“一对一”带来的冲击。书里的“我”后来知道了早于母亲出轨之前,甚至早于父母结婚之前,父亲和科斯坦扎的爱情就已经发生。知道真相以后,“我”又听到父亲对自己说他很爱母亲,也很爱“我”,再看到母亲对于父亲由恨转为怀念,在一段时间里不再和马利安诺联系,但之后又光明正大地邀请马利安诺来自己家,“我”从小视为好姐妹的女友几乎和自己互换了父母。青春期的“我”第一次认识到了成年人感情关系的无常和复杂,这显然也影响了“我”自己的感情观和性观念。

从和身边同龄男孩的关系里,“我”和女友们第一次了解、体验了性。青春期身体的变化一开始让“我”不适应,后来“我”和女友们经过多次实践,意识到,女性吸引男性的方式如此简单,只要穿着暴露,就能讨好男性,只要抓住(literally抓住)男性的性器官,就能主宰他们。这让“我”很兴奋,似乎掌握了男女关系的诀窍。但在不知不觉中,我们(包括男孩和女孩)都不再仅仅满足于被物化、被性化的状态,遇到罗伯特以后的“我”认真读起了《福音书》,不再穿暴露的衣服。而哪怕是曾被“我”嘲笑头脑简单的男孩库拉多在小说后半段再见到“我”时也不再一个劲地只想着让“我”给他KJ,而是和“我”认真地说着家人纷纷离开那不勒斯给他带来的不安。小说的最后,“我”看到亲近的女友安吉拉、伊达都不再是处女,于是也简单粗暴地把自己的第一次给了罗萨里奥。读到这里,我一度感到莫名其妙,明明此时的“我”已经有了真正喜欢的人,怎么又回头去找在“我”眼里不学无术的富家子弟罗萨里奥了?后来我想明白了,显然,在这时的“我”、安吉拉、伊达的眼里,性不再是神秘之事,它不再是一种象征。我特别能理解书里的“我”当时可能会有的想法,“第一次”反正是要失去的,无论是和谁,既然它被无数次崇高化,不如粗暴地交付,然后就可以不受它的束缚,自由自在地做自己了,“我”终于可以长大了。暂且不说这样的动机是否正确,想想青春期的我们,是否都有过类似的、被视为叛逆的想法?费兰特写出了这隐秘的动机,并且让笔下的人物真的这么做了,故事到此戛然而止,让读者不由自主地想象“我”会怎样“以独一无二的方式进入成年”。

从罗伯特的身上,“我”受到的冲击最大。不得不承认,大多数女孩在青春期喜欢的男孩一定对女孩有着至关重要的影响。初恋,甚至都不需要被恋上的男孩有多少反馈和行动,仅仅靠女孩一个人的想象,就足以支撑起一个完整的故事,在“我”身上也是如此,其实罗伯特本人在小说中出现的场景并不多,大部分都是“我”听别人说起以及“我”自己的想象。从别人口中,“我”知道了出生那不勒斯下城区的罗伯特去了米兰在大学里执教,别人提到他时都是普普通通的印象。对别人而言的普通,在“我”眼里却是光芒万丈。书里有两处重点描写罗伯特的场景,一是“我”在教堂里第一次见到罗伯特,二是“我”陪着朱莉安娜坐火车去米兰找罗伯特以及后来“我”一个人去找罗伯特的两段。除此之外,罗伯特什么样,基本都是“我”在想象。怀着想象,“我”找回了学习的热情,在校成绩回升,看更多书,希望能在智力层面和罗伯特比肩。甚至,非常有趣的是,“我”多次把罗伯特和自己的父亲做对比,而且每次对比的结果都不太一样,“难道罗伯特就是我父亲年轻时的样子?所以,他就是一个陷阱?”,“我觉得他是一个很了不起的年轻男人,比之前我心目中的父亲还要了不起”,“我觉得罗伯特的声音很像我父亲,像我父亲最动听的声音”。确实,父亲和罗伯特有相似之处。父亲是从那不勒斯的下城区走出来的,虽然没有离开这座城市,但还是成为了一名看起来温文尔雅的老师,而罗伯特的经历和父亲类似,只是他去了米兰,甚至成为了父亲崇拜并希望交往的对象。不同的是,罗伯特选择的女友,还是生活在下城的朱莉安娜,尽管他们之间的共同语言看起来并不多。这当然让朱莉安娜时刻处在怀疑和不安里,因为他们的关系从一开始就是不平等的,可是罗伯特似乎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或者说不觉得这是太大的问题,他对“我”坦言“他要好好补偿自己的出生地,他一辈子也还不清那些债”,他想娶朱莉安娜,是因为“她是那些债务的化身”。在观察父亲和罗伯特这两个人物时,我时常想到《那不勒斯四部曲》里的尼诺,用埃莱娜的婆婆的话说,尼诺是一个“没有根基”的人,为了地位、权力的提升,尼诺愿意做任何事情,既包括读书学习写书,也包括和上层阶级的女孩交往、讨好权力阶层。作为读者,我也一直在等待书里的“我”发现罗伯特其实也是这样的人,在“我”借拿回手镯之机一个人去米兰找罗伯特的那天,我一度以为这个我一直在等待的揭晓性时刻终于要到来了,“我”终于要对罗伯特失望了。和朱莉安娜一样,我也以为罗伯特会和其他女人睡在一起,或者会和“我”调情。然而并没有。那天的故事比我想象的简单很多,虽然朱莉安娜不在,但罗伯特没有和“我”睡在一起,他和“我”认真地交谈了之前聊过的“懊悔”论文的问题,“我”拿到了手镯以后就离开了。罗伯特也没有再在小说里出现了。他究竟是不是和尼诺一样“没有根基”呢?没那么重要了,罗伯特的出现已经促使“我”确认,“我”不想变成“一个平庸、很讨人喜爱、甚至很美的小动物,可供思想深邃的男性玩乐”,这样的自我认知足以改变“我”成年以后的生活志向和轨迹。

(在键盘上敲下上面这几段以后回头看,以上所有的“我”指的都是乔瓦娜,但和书里的第一人称叙事一样,我都选择了用“我”,而没有用“乔瓦娜”代替。我想我更愿意以“我”的视角回顾刚读完的这个故事,费兰特书写的就是青春期女孩最真实的感受,多打几个引号也无所谓了。)

当然,在所有费兰特的作品里,不可忽略的共同底色就是那不勒斯,以及无论在哪个城市都存在的不同阶级之间的区隔和交错。那不勒斯的黑手党历史背景让人很自然地把它和混乱、贫富差距联系在一起,《那不勒斯四部曲》里的索拉拉一家与《成年人的谎言生活》里的罗萨里奥形成了对应,都带着些暴发户的阶级属性,但是也有凭借读书学习走出去的埃莱娜、尼诺、罗伯特、甚至还有乔瓦娜的父亲安德烈。那不勒斯内部有上城下城之分,而在那不勒斯之外,埃莱娜去了比萨、罗马,罗伯特去了米兰。从走出出生长大的城区,到走出那不勒斯这座城市,离开家乡是费兰特笔下许多人成长的必经之路。不过,费兰特在采访中也坦言,“离开家乡确实很重要,但并不能起决定性作用”,“我很欣赏一类人,他们就是生活在自己出生的地方,但他们只是从一条街上走过,也会经历惊心动魄的事”。莉拉从来不曾离开,埃莱娜离开了又回来了,在费兰特看来,她们直面这座城市的勇气远远超过尼诺、罗伯特等人。

和埃莱娜、莉拉不同,乔瓦娜虽然生在那不勒斯,但父母都是知识分子,或者说她的上一代已经完成了一次阶级跃迁,她成长过程中的物质条件和精神环境都比埃莱娜、莉拉的家庭优越许多。然而,我们也看到,无论是出生贫民阶级的埃莱娜,还是出生书香之家的乔瓦娜,在青春期阶段,都想逃离、摆脱自己的家庭。除了物理意义上离开家乡以外,这种与原生家庭的矛盾、对于背叛自己出生的渴望,是否也是青春期都会有的心情?只不过,《成年人的谎言生活》太短,离开那不勒斯是否是乔瓦娜“以独一无二的方式进入成年”的一部分?如果离开了又是否会再次回到这里?这些问题就都留给读者了。

去年一口气读完费兰特在《那不勒斯四部曲》之前写的三本小说(《Troubling love》《Days of Abandonment》《The lost daughter》)以后,我写了一段话,“费兰特笔下的女性总是在纠结,从童年开始纠结于和母亲的关系,到自己成为母亲后纠结于工作、承担家务、养育孩子的职责之矛盾,再到孩子终于长大后作为母亲终于有了自己的生活,其间穿插外遇或是自以为是真爱的异性,最终发现这一切都只是插曲,只是becoming herself过程中的一部分而已”,用在《成年人的谎言生活》上一样合适。乔瓦娜在青春期看到、听到、亲身经历的一切谎言与真实,都推动着她慢慢成为自己。小说虽短,但浓墨重彩特写的青春期女孩心路历程,是费兰特创作母题Womanhood (More than Motherhood)中非常重要的一部分。如她在采访中所说,“在写作时,青春时代一直闪耀着光芒,每段记忆都值得被提起,具有某种意义,如果你站在成年人生活的角度,描写青春期那段窒息、漫长的时光,一切都会流动起来,一次次回想,总是很有意义”。

勇敢,或不够勇敢的她们,都一样真实可爱

朱丽叶知道,在许多人的眼里,她也许是古怪而孤独的——而在某种程度上,她也的确是的。不过在一生中的许多时间里,她也有这样的经验,感觉到自己被人包围着——那些人就是想一点点地吸走她的注意力、她的时间和她的灵魂。而她呢,通常总是由着她们这么做的。

别冷落了人家呀,待人要友好呀(特别是如果你没有什么人缘的话)——这是在一个小镇上,在一个女生宿舍里,你都会学到的东西。对任何一个想吸干拟的人都要随和呀,即使他们对你是何许人都一无所知。

《逃离》

年轻时的朱丽叶不同于身边的乡村女孩,研读古希腊语从事学术,火车上一段邂逅后毅然奔赴心中所爱,等到对方已婚但重病的妻子去世后两人终于名正言顺,并且有了女儿。读到这里,我以为门罗会给她安排一场终究还是沦为糟糕的婚姻,还好,没有那么狗血,朱丽叶和她的丈夫一直相守,直至他打渔遭遇暴风离世。我以为故事到此为止,但门罗还加上了朱丽叶的老年生活,女儿佩内洛普某天突然消失,只因为从小生活在无神论环境下的她第一次见识了信仰的力量。面对女儿的消失,朱丽叶没有难过太久,她又捡回了年轻时的学术研究,还交了几个男朋友。最后偶然得知女儿的境况,也没有执着于相见。朱丽叶真是一辈子都在为自己而活,即使放在21世纪的中国,她的一生也足够精彩。

不是每个人都像朱丽叶一样那么勇敢。

同名短篇“逃离”里卡拉想离开丈夫和婚姻但走到一半又回来的纠结特别真实,甚至也许比卡拉真的彻底逃离的故事更加吸引人。

荒芜丛生的梦境

很久没有读过《夜晚的潜水艇》那么干净的文字,尤其是在最近读了不少讲述城市生活的短篇小说以后读到它,对比强烈。在浮沉人间之外,陈春成把目光投向世间万物,大海、山林、树木、石桥、云朵、溪水,他笔下的一切都有生命,有情绪。自然的描绘与人物的命运交织成了一段段辽远的梦境,《夜晚的潜水艇》里他写“他在陆地上每一瞬间的喜怒哀惧,都将对应着硬币在海底每一瞬间的无知无觉”,《李茵的湖》里他写“耽园的耽是耽搁的耽,或耽溺的耽,透出一种自得的颓废,园中景物确实弥漫着这样的气味。如今这里像是八九十年代的一块残片,一个被时光赦免的角落。万物在围墙外滔滔而逝”,都是荒芜丛生的梦境。

每一篇都很喜欢,印象最深是《竹峰寺》《<红楼梦>弥撒》《音乐家》三篇。《竹峰寺》里“我”想找个除自己之外无人知晓的地方藏起老家的钥匙,最后找到了已成石桥的废弃石碑的下沿,“我”知道它会永远在那里,不会像日新月异变化太快的老家一样无所凭依,这样的愿望让人共情。《<红楼梦>弥撒》打动我的则是《红楼梦》原文里的每个人物与这部小说里的人物情节的交汇呼应。《音乐家》和其他几篇都不同,以前苏联对于音乐的审查为主题,有希区柯克与1984之感,而音乐家在幻觉中的演奏是最动人的。

比起城市书写,我更愿意称《小花旦》为市民文学

读了几条豆瓣短评和书评,发现大家对《小花旦》和《去大润发》的感触不少。而我倒是对后三篇印象更深,读《清水落大雨》时,我又一次,差点在微信里和妈妈吵架,清水妈和清水之间如毛线球般剪不断的母女关系映照了部分我和妈妈互相依靠又彼此折磨的复杂感情,而《潮间带》里儿子看着妙华身边的男子来来去去却都没有停留多久,又与我的成长经历有些许相似,“大部分人只见过退潮后的潮间带,他们以为此时的裸露意味着安全与平稳,他们以为所有生物都像他们一样,觉得上了岸就是劫后余生”。和读这两篇的熟悉感相比,最长的一篇《痴子》则关照了于我而言完全陌生的三个中年残疾男性的故事,上一代之间的感情纠葛、一人被骗感情连带着另一人被骗钱后大家合作报仇、彼此之间对对方仍怀着对中年女性的幻想的揶揄,把三个人的生命串在了一起。

虽然写的大都是上海的故事:主角多是上海本地人或是来上海上学、打工的一代代人,行文中也有不少上海方言,很多甚至是我这一代都不怎么常用的老一辈的方言,以及连日下雨、一放晴就把挂满被子衣服的栏杆伸出去、嘉善路离嘉兴路远得很、坐免费班车去大润发、坐在高架上驶过的车里可以清楚看到高架两旁高楼住宅里的夜晚活动等等细节,似乎都只能在上海发生。

但其实,小说饱含的情绪,潮湿、幽深、似乎强烈但又难以名状的情绪,在任何一座城市里都可以每天上演。因为,它们都是关于时间流逝和人情冷暖的普通人的故事。

写完这几句话,窗外上海下了一夜的雨还是没有停。

90年代日本映照当下中国

长期以来,男性都在与资本对抗和斗争,而女性明白了自己要为追求什么而斗争。就一般常识而言,父权制与资本主义中男性的地位会阻止人们认知相互关怀、互相分享、成长等这些人与人之间的需求。而这种需求在没有差异化的关系中,在非父权制社会中是可以实现的……我们要构建的社会,是把相互依存看作解放而不是看作耻辱的社会。

女权主义的成熟,就是从dependence到independence再到inter-dependence的过程。

《父权制与资本主义》

上野从日本出发,循着历史线索梳理了性别分工的演变过程。作为一个东亚的发达资本主义国家,日本一方面有着较高的中产家庭主妇比例和high power distance的东亚特征,另一方面又需要为资本主义大生产提供足够的劳动力资源。当然,这说的是上世纪90年代的日本,过剩的矛盾还没有现在那么突出。为了兼顾“市场”和“家庭”两端的需求,老龄化严重却又始终拒绝外来移民的日本一是大力发展科学技术,降低重复性工种雇佣人力的必要性,二是更多雇佣年轻未婚女性,并充分利用其投入工作的精力最为充足的几年,三是发展出了非全日制(通常也是产业链低端的)工种。在这样的环境下,即使是对于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年轻女孩来说,她毕业投身职场的一开始就已经怀着“自己不会久留”的心态,因为她知道家庭才是她未来承担主要角色的地方。这也印证了我一直以来的观点,即女性总是设想自己有退路,这才是阻碍女性前进的最大障碍。

而在中国,“妇女能顶半边天”鼓吹了新中国一代又一代的女性投入社会化大生产,使得“成为家庭主妇”这一过程曾经被大众看不起(或者说至少不认同),而如今,和90年代的日本一样,这一过程反而已逐渐成为阶级跃升的标志之一。这一点值得警惕。

我不否认这样的选择有个人喜好的因素考量。但是,所谓的“个人选择”是否真的完全出自自己的意愿?在当下这个个人与群体互相影响程度越来越高的社会,我觉得很难区分。

一个最简单直接的假设:社会的维持和发展需要两件事,分别是生产孩子和生产商品。在生产孩子这件事情上,女性有子宫、卵细胞可售,男性有精子可售。在生产商品这件事情上,女性和男性都有劳动力可售。假设两方能提供的劳动力以及精子和卵细胞是完全同质化的不存在性别之间的优劣之分,那么有更多生产要素(即子宫)的女性必然需要承担起生产孩子这件事,从而维持社会的长期运转。在这样的情况下,对于许许多多的女性而言,其实所谓的“可选项”只有一个,个人意愿的作用力有限。

当然,上述假设或许过于简单粗暴,真实情况远比它复杂。我们可以加入一个历史的变量(也是实际情况),即只有男性和部分尚未生育的女性出卖劳动力已经无法满足生产商品的需要时,也就是资本主义的发展需要(已婚)女性离开家庭成为劳动力时,就必须要解决包括生产孩子、教育孩子、家务劳动、照顾老人在内的劳动转由谁承担的问题。这个问题通常有三种答案,一是“公共化”选项即北欧国家的道路,由公共部门承担育儿、养老职能,这一选项对公共财政而言是巨大的负担,不适用于人口庞大的国家;二是“市场化”选项即雇佣家政等其他劳动力,三是“亚洲型”选项即扩大核心家庭,由亲人(通常是上一辈)来照顾小孩(不过这无法解决照顾老人的问题)。对于今天的中国来说,通常是“市场化”和“亚洲型”两种选项的结合。当然,对于个人而言,还可以选择不生孩子,但是对于整个社会来说,目前只有上述三种可行的实践。

虽然上野从第一章剖析马克思主义女权主义理论、激进女权主义理论开始就强调“解放的运动需要解放的理论”,但其实到了最关键的理论提出部分,上野止步了。我可以理解她的难处,她只在最后一章提到了一种更广泛的设想,也是站在21世纪20年代的当下,理论和实践普遍都在探索的方向,即:需要一个真正多元包容的理论,同时考虑所有的制度性歧视和压迫。阶级、种族、性别三者缠绕在一起,每一个都极其复杂,而又尤以阶级为重,也就是说,阶级之间的差异总是最大的。比如,女权主义最活跃的领地始终是白人中产阶级,一个有钱的女白领再怎么关心性别平等,她通常都不会关注到仍在为生存口粮奔波的底层妇女的生活处境,再比如,我越来越警惕的鼓吹女性lean in的理论,所谓兼顾事业与家庭的女性,其背后支撑她的是无法忽略的阶级优势。所以任何一个antisexism/antiracism的理论都不能忽略social ladder,对于女权主义来说,下一步就是要照顾、联合不同的阶级、种族和性别(不仅是男性和女性),发展出关于一切institutional discrimination的多元化理论。这一步真的很难很难,但每往前进一步,都是有益的。

奋力破壳的鸟和他的领路人

年幼时的辛克莱虽然一直都知道属于“恶”的另一个世界的存在,但生活在温室里的他被父母姐妹的爱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直到有一天,因为一件意外的小事,他被迫卷入了同龄小混混的世界。人一旦说谎,就必须为自己的谎言撒更多的谎,辛克莱为了封他人之口,只能从家里偷钱。而这里有一点值得注意,第一次向父亲撒谎的他心里有一丝自豪,

父亲头顶的光环第一次出现断痕。第一次,我童年栖息的支柱现出截裂。而每个要成就自我的人,都要毁掉这个支柱。

《德米安》

类似的感受每个青春期的我们都曾经历过。父母,是否是我们每个人的人生中,第一个认同和崇拜的神?而到了一定的年龄,我们都会发现,父母并非无所不能,于是父母的神话被打破,我们从而转向其他信仰,比如宗教。

书里的辛克莱倒没有这明显的“转向”,但自小就生活在虔诚信徒家庭的他,始终都被《圣经》和箴言包围。而救他脱离小混混所属的“恶”世界的德米安和他的缘起是由于对该隐故事的另类解读。世人皆相信,亚伯是善,该隐是恶,而德米安则说,亚伯是懦夫,该隐是真正的勇者。于是,第二次,辛克莱的信德有了松动,或者说和大众一样对于耶稣的唯一解读被打破。德米安告诉辛克莱,单一的宗教信仰总是有瑕疵的,不能只崇拜善,而忘记了恶,上帝和魔鬼都应当礼拜。这一点,一下子击中了辛克莱。他从小就知道的两个世界的物理分隔被眼前的德米安升华为“应当进行信仰的重塑”的理论,辛克莱第一次有了独立思考的意识。

但紧接着,他就坠入了“恶”的深渊。离家上学的他不再认真学习,在同伴的影响下浪迹酒馆,寻欢作乐,体会浪子的生活。在自我堕落成“一个野蛮的畜生,被可鄙的欲望操控”的同时,他又怀着一份骄傲,自认为见识了世界的丑恶面并且成了这个黑暗世界里“杰出的好汉”。

直到有一天,他遇到了一个姑娘贝雅特丽齐。虽然辛克莱对她几乎一无所知,但那份疯狂的迷恋却暂时把他带出了恶的泥沼。他开始画画,依着自己的想象画下了一幅又一幅的贝雅特丽齐,但是画着画着,他笔下生出的脸却越来越像德米安。许久不曾相见的两人再次遇见了,德米安知道了辛克莱的酗酒生活,但没有说太多。交谈过后的辛克莱继续画画,这次他开始画雀鹰。德米安曾痴迷于辛克莱家门口的雀鹰徽章,因而雀鹰,就像“该隐的记号”一样,曾是两人的“秘密暗号”,是两人过往交集的重要象征。辛克莱第一次画出的雀鹰有着猛禽的身躯,“半个身子困在一个黑暗的球体中”,“仿佛正从巨大的球体中奋争而出”,这也是“鸟奋争出壳”的喻义第一次在辛克莱的回忆录里出现。

再次回到学习生活的辛克莱开始重新思考光明世界和黑暗世界,不同的是,此时的他已经亲身体会过这两个世界。他遇到了音乐,以及音乐的演奏者同时也是牧师的皮斯托琉斯。这是辛克莱生命中又一个重要的领路人。把两人引到一起的是对“阿布拉克萨斯”的理解。自从收到德米安给的纸条“鸟奋争出壳。蛋就是世界。谁若要诞生,就必须毁掉世界。鸟飞向神。神叫阿布拉克萨斯”,辛克莱就不断地在追寻阿布拉克萨斯。皮斯托琉斯带着他观火,带着他发现“我们是多么出色的造物者。我们的灵魂一直在参与着世界持续的创造”、“在我们心中和在自然中,活跃着同一个神”,即使外部世界衰败,来自灵魂的爱和创造还是能重建世界。就像纸条上所说,被打破的世界里只有单一的善,或者只有单一的恶。但只有看到并体验了真实世界的全貌,成为独立思考的个体(或者更确切地说,找到本性中的自我),破才能立,才能奔向阿布拉克萨斯这样一位“既是神又是魔的上帝”,而此时的辛克莱,也能够再次体会观察自然的愉悦,回到童真,只是这时的童真不再是无知的,而是充满力量的。这一觉知,与“已识乾坤大,犹怜草木青”有着相似的朴素道理。

读到这里,很容易让人联想到《悉达多》,悉达多离家以后,也曾以苦行沙门的身份求索,但后来走向了充满性欲和金钱欲望的尘世,在其中浸淫了多年,才回归在水上度己度人(渡己渡人)的船夫,并最终凝结成“唵”,达到圆满。关于“出世”与“入世”的相似轮回,在黑塞的作品里,并不少见。

回到辛克莱的故事。在皮斯托琉斯的指引下,辛克莱不断地打破过去的认知,修复和重建内在自我,直到最后,辛克莱斩断了与皮斯托琉斯的联系本身。这是他生命中第二次斩断。第一次是与父母,第二次是与这位恩师,这对辛克莱而言,意味着又一次成长。

回到家乡,一次偶然的机会让辛克莱知道了过去一直在梦里见到、在笔下画出、曾以为是德米安的“非男非女”的脸,竟就是德米安的母亲。他去到了德米安家中,见到了他日思夜想的人。如他所想,德米安的母亲也是一名带着“该隐记号”的觉知者,这位充满智慧的“夏娃夫人”引导辛克莱体会能让人找到自我而非失去自我的爱,并进一步成熟。就这样,辛克莱进入了这个“唯有绝对独立的人才能缔结的团体”,德米安的家是“童话和梦”,是“爱和灵魂”,但是与童年的辛克莱体会的两个世界的物理区隔不同,他们的讨论是基于对两个世界同等的认知,区别“绝对独立”、“带着该隐记号”的他们与众人的不是物理界限,而是他们自知使命的认知方式。

《德米安》发表于1919年。就在辛克莱差点迷失于对夏娃夫人的爱恋时,“一战”爆发了。德米安和辛克莱以参军结尾,黑塞通过“命运”、“牵引”、“渴望”等将辛克莱的战场遭遇浪漫化,也许战争并不是这部小说的主题。但是,联想到黑塞本人的经历,根据我看到的资料,战争打破了他的田园梦,他曾因反对战争而被自己的祖国公开斥为叛徒。对于一个一生都在思考“如何成为自我”这个命题的人来说,大环境对于这个思考过程的影响是极为复杂的。黑塞通过德米安之口表达了他自己对战争的态度,

人们彼此投靠,因为人们彼此畏惧。

人只有在无法认同自身时才会感到害怕。

血腥的事业是人类内在的爆发,分裂灵魂的爆发。人们去仇恨、去杀戮、去毁灭、去赴死,只是为了新生。一只巨鸟奋争出壳,蛋就是世界,而这个世界,必将化为乌有。

《德米安》

而“自我”在战争之下,如何立足,如何构建赖以生存的精神空间,大概只能从黑塞的晚期作品,比如《玻璃球游戏》里寻找些许思路了。

各式各样虚无主义的鬼

《鬼》是我读的第一本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第一遍读之前,我没有看任何关于这本书的写作背景(涅恰耶夫案件以及废奴以后的俄罗斯社会风貌)的介绍,只求先把俄罗斯文学作品里惯有的长长的姓名记住,至少弄清每个人物分别都是做什么的,就这么只看故事情节地读完了第一遍,最突出的感受就是前面大半段有很长的铺垫,而且每个人物的故事都叙述得很分散,而最后突然节奏变快,所有的铺陈都有了意义,到最后沙托夫被杀、基里洛夫自杀,在这两个我认为的高潮过后,交代了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的病逝(进而借斯捷潘之口解释了书名“鬼”的圣经来源)和尼古拉·斯塔夫罗金的自杀,全书终。

了解了涅恰耶夫案件以后,我又读了一遍《鬼》。没有了初读时晕晕乎乎的感觉,这次我看到了更多细节,比如关于斯塔夫罗金“聪明绝顶的蛇”和他心头的蜘蛛的隐喻,比如作者借多人之口描绘俄罗斯民族的特性。再次读罢,我有了提笔写几句的想法,绝非书评,只是随读笔记。

陀思妥耶夫斯基是擅长写人物的,而且每个人物都有非常多的语言,每段语言里都加入了很多观点。这么多时而互相佐证,时而互相矛盾的观点读来,让人有很多思考,但并不能总结或者提炼出所谓的中心思想,因为他笔下的人和观点都太丰富了。以下罗列几段让我印象非常深刻的人物观点:

1. 无神论者基里洛夫

基里洛夫是非常不矛盾的一个人物,从头至尾他都是一个无神论者,而且从未改变要自杀的决心。他的每一句话都是在为最后的自杀做铺垫,而在我读的这版里关于基里洛夫之死的插画,配上彼得看到他死后的样子时的恐惧的描写,几乎是力透纸背地让我也感受到了恐惧,难以平复。

基里洛夫说:

只有把生死看得无所谓才有完全的自由,这是全部的目的。

生命是痛苦,生命是恐惧,因而人是不幸的。现在只有痛苦和恐惧。现在人爱生命,是因为他爱痛苦和恐惧。人们就是这样。生命现在以痛苦和恐惧为代价,全部错觉就在这里。现在人还不是那样的人。幸福而自豪的新人会出现的。谁把生死看得一样,谁就是新人。谁能战胜痛苦和恐惧,他自己就是上帝。而那位上帝就不再存在了。

石头里没有疼痛,可是在对石头的恐惧中有疼痛。上帝是一种恐惧死亡的痛苦。谁战胜痛苦和恐惧,他自己就是上帝。谁仅仅为了扼杀恐惧而自杀,他就立即成为上帝。

谁想获得根本的自由,谁就应当敢于自杀。谁敢于自杀,谁就识破了错觉的秘密。此外没有自由;这就是一切,此外一无所有。谁敢于自杀,他就是上帝。

不久前我见到一片黄叶,略微泛绿,边缘有点儿腐烂了。它在风中飘落。十岁时,我在冬天故意闭上眼睛,想象着一片树叶,绿莹莹的,耀眼的,上面有叶脉,阳光灿烂。我睁开眼睛,简直不敢相信,因为太美好了,于是又闭上眼睛。树叶好,一切都好。一个人不幸,是因为他不知道自己是幸福的;只是这个缘故。这就是一切,一切!一旦知道了,立刻就成了幸福的人,立刻。谁教导人们懂得人人都好,他就缔造了和谐。

如果有神,那么一切意志归于他,因而我不能脱离他的意志。如果没有神,那么一切意志归于我,因而我必须表现出一意孤行。我必须自杀,因为我的一意孤行的最充分的表现就是亲手杀死自己。

2. 沙托夫

沙托夫是前农奴的儿子,年轻的大学生,在国外期间改变了传统的俄罗斯东正教信仰,但后来又想退出自己加入的所谓秘密组织。虽然他是整个事件中被阴谋杀害的重要人物,但是关于他的正面描写并不太多,主要集中在他与斯塔夫罗金的一段对话以及临死之前成为了幸福的父亲的描写。更多提到他,都是在别人的口中。

他与斯塔夫罗金有一段关于民族(尤其是所谓真正伟大的民族对于独一无二的执着追求)的极其精彩的论述:

民族是上帝的载体。任何民族只有在拥有自己的独特的上帝,并毫不调和地排斥世界上所有其他的上帝时,才是一个民族;这时这个民族坚信,必将以自己的上帝战胜所有其他的上帝并将他们逐出世界。有史以来,所有民族都具有这个信念,至少是所有伟大的民族,所有多少值得表彰的民族,所有站在人类最前列的民族。违反事实是不行的。犹太人或者就是要等待真正的上帝,于是他们给世界留下了真正的上帝。希腊人神化自然,并把自己的宗教,即哲学和艺术遗留给世界。罗马神化并建立了国家的民族,于是把给各族人民遗留了国家。法国在其全部漫长的历史过程中,只不过是罗马上帝观念的体现和发展,它之所以终于把自己的罗马上帝抛入深渊而一头栽进无神论,即他们目前所谓的社会主义,仅仅是因为无神论终究要比罗马天主教健全。一个伟大的民族如果不相信唯有它们(正是他们,而且唯有他们)才拥有真理,如果不相信只有他们才有能力、有使命以自己的真理使一切人复活、得救,那么这个民族就会立即变为人种学的材料,而不成其为伟大的民族。真正伟大的民族永远不屑于在人类生活中扮演次要角色,甚至不屑于扮演头等角色,而一定要扮演那独一无二的首要角色。要是丧失这种信念,那就不成其为民族了。

3. 无政府主义者彼得·斯捷潘诺维奇

关于无政府主义者涅恰耶夫,马克思和恩格斯有过一段经典的评价:“这些想使一切都成为无定形状态以便在道德领域内也确立无政府状态的,破坏一切的无政府主义者,把资产阶级的不道德品行发展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

陀氏以涅恰耶夫为原型,浓墨重彩地塑造了彼得·斯捷潘诺维奇。从一开始以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遗落他乡的儿子的身份出现,到后来通过玩弄和利用(互相?)尤莉娅·米海洛夫娜、“五人小组”、尼古拉·斯塔夫罗金、基里洛夫、死刑犯费季卡等人,在众人之间周旋,造成混乱,一步步达成谋杀沙托夫并逃离的目的。

而他召集“五人小组”的做法,一开始他就和斯塔夫罗金坦白了:

最重要的是——封官许愿,很起作用。没有什么比封官许愿更有影响力了。我故意想出一些官衔和职位,我这里有秘书、秘密侦察员、财务主任、主席、收发员以及他们的同事,这些名目很受欢迎,他们非常乐于接受。然后是另一种力量,不用说,那就是多情善感。要知道,社会主义在我们这里的传播,主要就是靠动之以情。可糟糕的是,有咬人的少尉之流,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碰上一个。还有一些彻头彻尾的痞子,这些人嘛,算得是好人,有时很有用,不过要在他们身上花很多时间,要不懈地加以监督。最后,最主要的力量却是把一切都结合在一起的水泥,——这就是耻于有自己的主见。这可真是一种力量!要是谁在工作,要是这种‘招人喜欢的人’在办事,谁的脑子里也不会有任何主见!他们认为有主见是可耻的。

此外,借斯塔夫罗金之口,一开始就预告了沙托夫之死:

有一招更好:您去怂恿四名组员干掉一个人,借口是他告密,于是您就可以通过一次流血使所有的人都俯首帖耳。他们就成了您的奴隶,再也不敢反叛或要求您解释自己的所作所为了。

不得不说,彼得与斯塔夫罗金的对话,简直可以用作鼓吹群众运动的圣经,陀氏深谙人性可见一斑。

4. 尤莉娅·米海洛夫娜

小说中女性人物不多,这位尤其让人印象深刻,第一人称“我”的记述很好地概括了她在虚荣间无意助长了无政府主义行动的一生:

这个可怜的女人(我很为她惋惜)本来可以得到她所醉心和迷恋的一切(荣誉及其他)而无需采取她在下车伊始就着手的那些激烈而有悖常理的行动。可是也许由于过分耽于幻想,或由于在豆蔻年华长期抑郁、失意,随着命运的转折,她陡然觉得自己似乎负有十分特殊的使命,几乎就是“头上闪着光环”的登基女皇,而灾难恰恰就在于这光环;因为它毕竟不是发髻,可以伏在任何一个女人的头上。然而这个真理最难让女人信服;相反,谁愿投其所好,谁就能达到目的,而投其所好者趋之若鹜。可怜她一下子成了各种势力的玩物,却还自以为是有独立见解的女性。她在省里短期当权时,许多奸诈之徒利用她的天真,靠她大发不义之财。于是借独立见解之名而出笼的是一个大杂烩!她既欣赏大规模土地占有制,也欣赏贵族,既欣赏加强省长权力,也欣赏民主因素,既欣赏新制度和新秩序,也欣赏自由思想和形形色色的社会观点,既欣赏贵族沙龙的严峻风格,也欣赏她身边青年们的粗野放肆。她梦想造福于人,调和不可调和的东西,更准确地说,是梦想把一切人和一切事都统一于对她个人的热爱和崇敬。她也有她所宠爱的人;比方彼得·斯捷潘诺维奇就以极其粗俗的阿谀逢迎赢得了她的欢心。但她喜欢他还另有原因,这个原因奇怪极了,而且最能说明这个可怜的女人的特点:她一直希望他会向她揭发一个叛国大阴谋!无论多么难以想象,但情况就是这样。不知何故,她觉得省内一定隐匿着一个叛国阴谋。彼得·斯捷潘诺维奇有时默然不语,有时又隐约其词,从而加深了她的这个怪想法。她却认为,他与俄国革命有千丝万缕的联系,然而同时对她又忠诚得近乎崇拜。阴谋的败露,彼得堡的嘉奖,未来的飞黄腾达,为了使青年悬崖勒马而对他们采取“怀柔”态度——在她那想入非非的脑袋里这一切都和睦共处,相安无事。要知道,她真的拯救了,真的制服了彼得·斯捷潘诺维奇嘛(不知为什么,她对此确信不疑),她一定也能拯救别人。他们谁也不会,谁也不会遭到不幸,她将拯救他们所有的人;她要对他们分别对待;她要把他们的不同情况呈报上去;她将秉公行事,也许历史和俄国所有的自由思想都会传颂她的美名;而阴谋终究要被揭露。万事大吉。

5. 卡尔马津诺夫

第一遍读时,我基本忽略了这位着墨不多的过气作家卡尔马津诺夫,只记得陀思妥耶夫斯基借第一人称“我”对以卡尔马津诺夫为代表的曲意逢迎、名声稍纵即逝的作家才子的讽刺之辛辣:

一般地说,我们所有那些眼高手低的才子先生们,生前往往几乎被奉为天才,一旦去世就仿佛突然间从人们的记忆中消失殆尽,不仅如此,有的甚至在生前,只要新的一代成长起来,取代了他们的创作所属的那一代,他们就会快得出奇地被所有的人所遗忘,所藐视。在我国,这种情况似乎是瞬息间发生的,就像舞台上更换布景一样。啊,普希金、果戈理、莫里哀、伏尔泰,所有这些有独创性的先驱者的情况是迥然不同的。其次,那些眼高手低的才子先生们一到晚年往往陷入文思枯竭的窘境,自己却懵然不觉。常有这样的情况,一个作家长期被认为具有非常深刻的思想,因而人们期待他对社会的发展发挥非凡的重大影响,结果却暴露了他的基本思想是如此浅薄、渺小,以致谁也不会为他那么快地文思枯竭而惋惜。然而白发苍然的老先生们却见不及此,因而气愤难平。正是在他们的文学生涯行将结束的时候,他们的虚荣心却让人触目惊心。天知道,他们以什么样的人物自居,——至少是自视为神。据说,卡尔马津诺夫把结交权贵和上流社会看得几乎比自己的灵魂还重。据说他会欢迎您,亲切相待,曲意逢迎,让您着迷于他的温厚,尤其是他若有求于您的话,或者您是实现经人举荐的。可是只要来了一位公爵,一位伯爵夫人,或者以为他所畏惧的人物,他就认为他的最神圣的职责就是极其轻慢地把您忘掉,好像您是一片木屑,一只苍蝇,而且就在您还未及离去的时候;他还真的以为这是极其高尚而优雅的风度。虽然他泰然自若,深谙良好的风范,可是据说他极爱虚荣,到了歇斯底里的程度,以致掩饰不住这位作家的应激反应,即使是在那些对文学不大感兴趣的社交场合。要是有人偶然由于态度冷淡而使他受窘,他就痛感屈辱而睚眦必报。

但第二遍读的时候,我发现这位作家除了在那场晚宴上发表了冗长的告别演说之外,对着第一人称的“我”还表达过一段关于时下俄罗斯社会风貌和民族特性的观点:

我十分清楚,为什么有钱的俄国人纷纷拥往国外,而且一年比一年多。这只是一种本能。一艘船要沉了,老鼠最先逃离。神圣罗斯是一个没有生气的,贫穷而危险的国度,它的上层是一批虚有其表爱慕虚荣的乞丐,国内为数众多人居住在鸡腿支撑的茅屋里。这个国家欢迎任何一种出路,只要有人把这个出路解释清楚。只要政府还想抗拒,它在黑暗中挥舞大棒,却打在自己人身上。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无可救药。俄国就其现状而言是没有前途的。

人人都怕传单,可见它们是有力量的。它们公开揭露谎言,并且证明,我们无可抓挠,无可依靠。当人人都沉默的时候,传单在大声疾呼。它最足以骄人之处(且不谈形式)是那种闻所未闻的直面现实的勇气。这种直面现实的能力,只有俄国的这一代人才有。不,在欧洲,人们还不能如此勇敢,那里是坚如磐石的王国,那里还有所依靠。根据我的见闻和判断,俄国革命思想的全部本质就在于贬低荣誉。我很高兴,这一点是那么勇敢而无所顾忌地表现了出来。不,在欧洲人们还不能理解这一点,而在我国人们恰恰热中于此。对俄国人来说,荣誉只是多余的负担。而且它在俄国人的全部历史上历来就是负担。公然宣扬‘蒙受耻辱的权利’最能吸引俄国人。

小时候,俄罗斯文学和电影总是给我一种充满苦难的阴郁感,我一直觉得这和远东太过寒冷的气候有关。后来,了解了俄罗斯农奴制的漫长历史以及东正教的宗教传统以后,我才知道,压迫群众的农奴制之所以能够在沙俄推行甚久,与东正教的“苦难救赎”思想是分不开的,只有秉持这种信念,才有可能接受现世的压迫,两者看似矛盾,实则互相平衡。而这里,卡尔马津诺夫(或者说陀氏)说“公然宣扬‘蒙受耻辱的权利’最能吸引俄国人”,显然又是东正教传统的延续。

6. 希加廖夫等“五人小组”

“五人小组”等人是陀氏塑造的无政府主义者的跟随者的代表。其中,希加廖夫是一个出场很少的人物。他临阵脱逃,没有直接参与谋杀沙托夫的行动。而在一场聚会上,他关于未来社会“十分之一的人口享有个人自由以及对其余十分之九人口的无限权力,剥夺十分之九的人类的意志”的设想,又带着浓重的乌托邦气息,“我的出发点是无限自由,而结论却是无限专制”,映射了书中多次提及的傅里叶思想。

除了希加廖夫以外,杀死沙托夫后,谵妄地叫着“这不对头啊,这根本不对头啊”的维尔津斯基、自首说出一切的利亚姆申、拿着早早准备好的假护照逃走的利普京等人,都各有各的性格特点。

更值得一说的,是那个年轻人埃尔克利,与其说他信仰所谓共同事业,不如说他信仰彼得·斯捷潘诺维奇。作为彼得的执著追随者,他始终相信彼得的每一句无中生有的话,坚决地执行彼得的所有命令,即使是在送彼得逃离,以“保留革命的果实”时,他依然相信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共同事业,而他自己是不值得一提的。直到最后,他也没有对彼得一丝一毫的怀疑。这个人物,让我想到阿伦特“平庸的恶”。对于一个没有既定价值观的年轻人来说,狂热的无政府主义思想是那么有吸引力,以至于他完全丧失了基本的判断能力,而这样的例子,在历史上反复重演,在现代社会也屡屡再现。人心究竟会屈从于什么?人真的如弗洛姆所说有着天然的“逃避自由”的价值倾向么?这个问题细想起来,非常可怕。

7. 尼古拉·斯塔夫罗金

除彼得·斯捷潘诺维奇以外,陀氏着墨最多的就是尼古拉·斯塔夫罗金了,尤其是最初版本未收录的他对季洪主教的忏悔章节,将斯塔夫罗金在无神论与渴望惩罚之间,在善良与恐惧之间矛盾的一生表现得淋漓尽致。

关于他的长篇自白信,第一人称“我”说:

在我看来,这份文件是病态的作品,是控制了这位先生的鬼魅所作。仿佛一个人因为剧烈的病痛而在床上辗转反侧,想找到一个睡姿,哪怕能使自己的痛苦得到暂时的缓解。甚至也不是要缓解痛苦,而是只想能在片刻之间以一种痛苦代替原来的痛苦。这时当然已顾不上睡姿是否优美或合理了。这份文件的主旨是一种可怕的、由衷的渴望,渴望受到严惩,渴望十字架,渴望受到全民的惩罚。然而这毕竟是一个不信仰十字架的人对十字架的渴望。与此同时,从另一方面来看,整个文件是肆无忌惮而情绪激昂的宣泄,尽管写作的初衷并非如此。作者声称他“不能”不写,是“被迫的”,这是很可能的:如果可能他宁可绕过这杯苦酒,然而他看来的确是不能不写,于是他只求抓住适当的时机开始新的肆无忌惮的行径。是的,病人在床上辗转反侧,但愿以一种痛苦代替另一种痛苦,而与社会作斗争在他看来就是最舒服的睡姿,于是他向社会发起了挑战。

在这封自白信中,斯塔夫罗金坦白了自己奸淫幼女的过往(这点在他和沙托夫的谈话中,沙托夫也曾无意说起,斯塔夫罗金一听脸色发白,也算是对此的铺垫),他坦言自己的心境:

我的公民感情就是在四个角落里放好炸药,一下子炸毁一切,只要值得这么干。不过我毫无恶意,因为我只是寂寞而已,别无其他。我根本不是社会主义者。我认为这是一种病态。

我从来不会感到恐惧,生平除了这个事件之外,无论以前还是以后,从来不知道恐惧为何物。可是这一次我害怕了,简直怕得发抖。我强烈地意识到了这一点而深感屈辱。如果可以的话,我会自杀;可我觉得自己连死也不配。不过,我并非因此而没有自杀,而是由于恐惧。人会因为恐惧而自杀,却也会因为恐惧而苟且偷生。

当我坐着喝茶,同他们闲聊的时候,我生平第一次暗自下了严格的断语:我不知道善恶也没有善恶之感,不仅丧失了这种感觉,而且认为不存在所谓的善恶(这使我感到高兴),只是一种成见而已;我可以摆脱一切成见而自由,而我一旦得到这种自由,我就完了。这是第一次以断语的形式所认识到的。

除此之外,在我第二遍读《鬼》时,带着已经读过译者后记的心态,我有意识地抓到了在斯塔夫罗金身上反复出现的关于“红蜘蛛”的隐喻,比如在自白信里,他说:

我拿起一本书,又扔下了,开始看着老鹳草草叶上的一只红色的小蜘蛛,竟看得出神了。

可是我在那灿烂的阳光中,似乎突然看到一个小圆点。一切就是这样并由此而开始了。这个小圆点突然变了样子,于是我突然清楚地看见了一个小小的红蜘蛛。我立刻回忆起在老鹳草的草叶上的它,那时,夕阳斜晖也是这样流泻着。

更耐人寻味的,是莉娜面对斯塔夫罗金并非不真诚的示爱,也提到了“蜘蛛”:

我总觉得,您会把我带到某个地方去,那里有一个巨大的、一人高的毒蜘蛛,于是我们一辈子就那么看着它、怕着它。我们彼此间的爱情就在这种情况下消失了。

译者在后记说,蜘蛛象征了斯塔夫罗金心中的恶。或许是吧,也或许不是,但反复出现的蜘蛛,而且是在夕阳斜晖等看似平静岁月里在草叶上出现的蜘蛛,在我看来,就像是每一个复杂而又真实的人物一样,阳光总伴随着黑影。

8. “鬼”

小说最后,借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之口,将书名“鬼”的(至少其中一种)寓意解释清楚,圣经原文与解释抄录如下:

那里有一大群猪在山上吃食。鬼央求耶稣,准他们进入猪里去。耶稣准了他们。鬼就从那人出来,进入猪里去。于是那群猪闯下山崖,投在湖里淹死了。放猪的看见这事就逃跑了,去告诉城里和乡下的人。众人出来要看是什么事。到了耶稣那里,看见鬼所离开的那人坐在耶稣脚前,穿着衣服,心里明白过来,他们就害怕。看见这事的,便将被鬼附着的人怎么得救告诉他们。

这与我们俄罗斯毫无二致。这群从病人出来,进入猪里去的鬼,就是千百年来,千百年来积聚在我们伟大的、亲爱的病人,我们俄罗斯身上的一切痈疽、一切腐败、一切污浊、一切大鬼小鬼!是的,我历来热爱的俄罗斯。但是上帝的伟大思想和伟大意志荫庇着她,就像荫庇那个被鬼附体的疯子一样,于是这一切鬼,这一切污浊,在病人表皮上腐烂的这一切癣疥之疾都会出来……并且自己请求进入猪里去。很可能已经进入了!这就是我们,我们和那些人,和彼得鲁沙……以及他那一伙,我呢,也许就是第一个,走在头里,于是我们,丧失理智的疯子,从悬崖上跳入大海,全都淹死,我们活该落得这个下场,因为这是我们唯一能做的。但病人将康复,‘坐在耶稣脚前’。

9. 其他

季洪大主教对无神论和世俗冷漠观点如下:

彻底的无神论比世俗的冷漠更值得尊敬。彻底的无神论者,无论如何,毕竟是站在到达彻底信仰前的最高一级台阶(不管能否跨越这个台阶),而冷漠的人没有任何信仰,只有愚蠢的恐惧,而且也只是偶尔会有,如果他很敏感的话。

另外有几段印象深刻的妙语:

一般说来,别人遭到的不幸,永远有某种使旁观者感到悦目的东西,——甚至不论您是谁。

夜色中的大火总是使人感到刺激,赏心悦目;因此而有焰火;但那时火焰散开,化为美妙而有规则的形状,观赏者因为毫无危险而产生轻松愉快的印象,宛如满饮了一杯香槟。真正的火灾就不同了:在夜色中的大火使人有某种愉悦之感的同时,那种恐怖以及毕竟会有的某种身临危境的感觉,也使旁观者(当然不是遭到火灾的居民)有点儿惊心动魄,仿佛在向他本人的破坏本能发出挑战,而这种本能,唉!是隐藏在人人的心灵深处的,即使你是一个最驯良而且有家室的九等文官……这种阴暗的心理几乎总是令人陶醉。

仅仅时刻意识到,有某种我所无法比拟的、最公正而幸福的存在,就使我也充满了无可比拟的感动和——荣誉感,——啊,不论我是谁,不论我曾做过什么!比起自身的幸福,人更远为需要知道并时刻信仰在某个地方已经有着人人和万物都享有的美满、安宁的幸福……人类生存的全部法则就在于,人永远能够在一个无可比拟地伟大的存在面前顶礼膜拜。如果使人们失去了无可比拟的伟大存在,他们便活不下去而在绝望中死去。无垠和无限也是人类所必需的,正如人类生息其上的那个小小的星球。